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活着”的时候,是在什么时候呢?
湿润的液体从喉管中流下,那难闻而又浓烈的尸臭味...她却只听见了自己啼哭的声音。
看不见面前的景色,模糊的光斑宛如要刺入骨血般牵动着神经。知觉低弱到无措地挥着手臂,淤紫的身体在谁的承托下悬入空中。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脸上。
温热的...一点一点濡湿了身体。
她切切实实地听到了谁的声音。
“对不起...”
“——”
理智在一瞬间回笼。
这沾满泥尘的木板地和孤零零落在身上的月光...四肢都被粗粝的麻绳捆着,半边脸紧贴在这落灰的地板上,周围的陈设在这朦胧的夜色中显现着不一般的华贵精致,如果不是只一睁眼就被地板上堆积的粉尘呛得浑身难受,她或许会相信这确实是某个高雅贵族的会客厅。
那让人头皮发麻的疼痛感,已经彻底地从身上消失了。虽然的确称不上是“好好睡了一觉”,但她确实是在那瞬间彻底地失去了意识。
...理由是什么?即使大脑还不算太过清醒,她也能从模糊的记忆中感受到那份显而易见的违和。
那个叫做雷斯的家伙,在那时确确实实地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隔着街道、用自己都听不完全的话语发出了那种无意义的指令。
她能感受到身体那宛如本能一般的“服从”,而那种夸张到让人痛不欲生的体感...则像是某种直接的“惩罚”。
这种经历,她也只在对上那只野兽巨人的时候遇上过一次而已。而那时候的成因,似乎是自己不小心用刀划破了他的脖颈。
“...”
雷斯和野兽巨人、还有从阿妮口中说出来的那句意味不明的“叛徒”...
无法从这些现象中找到潜在的联系,一切都显得混乱极了。
那些不时在脑中闪回的记忆究竟来自于谁、归属于谁...她是谁?他们捕捉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不了解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光只是这样绞尽脑汁地思考也无法搞清楚任何事。更何况她此时还处在敌人的掌控之下,就连自己身在何处、敌方究竟是什么掌控都摸不清楚。
“哦,醒了啊。”
随意地往旁边踹了一脚,这力道也算不上重,却仍旧让她不由地弓起了身体。
——该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否真正清醒...这是肯尼曾教过自己的方式。
自知自己无法靠这拙劣的演技骗过这个人,拉维恩只艰难地靠着墙坐了起来,在那黑暗中隔着满身的血与灰尘抬起了头去。
香烟的气味,和故人熟悉的面容。
他显得毫不在意,仿佛在数年前突然出现又消失不见的人不是自己,那些短暂的回忆也只不过是她妄自产生的幻觉一般。
但如果幻觉能救人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毫无意义地死去。
她没时间跟肯尼叙旧,也没法从他口中用对方教授的技巧撬出来什么有用的情报。她如今能做的事只有像这样远远看着那人而已——在这四溢的烟草味里、不甘地直视着他的脸。
就如同他们初次见面一般。
“...就算这么盯着我,也没有糖能给你吃哦。”
肯尼拿下口中叼着的烟枪,在果不其然地对上了她那堪称野兽般的目光后,只略显挑衅地哼笑了一声。
没心情跟他进行这种幼稚的交谈,现在再想若无其事地叙旧已经不可能了。
拉维恩透过眼前散落的发丝,只那样谨慎地打量着自己周围的环境。能在窗户外看到外面辨不清种类的植被,在这摇晃的影子间隐约望见了南部高耸着的王城...他们似乎极其笃定自己无法在这种情况中跳掉,才会如此不假思索地把自己的所在地给透露出来。
“...”
她一言不发地闭上了双眼。
看来这个世界上,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的人还真数量不少。既然作为敌人的头领与自己纠缠了这么久,又在之后的几年中刻意放过了她...肯尼不可能对那所谓的“血脉”一无所知。
“我要问卡尔·诺特的事。”
把话说的极其直白,拉维恩比预想中显得还要不客气。
——她确实是成长了不少啊,和以往那个只会傻乎乎地跟所有追兵打架的小鬼完全不一样了。似乎已经感知到了他对上面相当程度的不忠诚,她开口便是在试探自己的底线。
“你不是很明白了吗?你们诺特天生就是雷斯一族的奴隶。”
肆意地在这贵重的地毯上弹着烟灰,他连看都没看地上的拉维恩一眼,那轻蔑的姿态只让人窝火极了。
“只要违抗命令就会遭受‘惩罚’...再怎么耍小聪明也没用,就连你那个狡诈得要死的父亲,也不过是把你多藏了十九年而已。”
全然没有把拉维恩的态度给当回事,她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或是说就只是单纯地想向自己诉苦而已。
这静谧的月光,在摇晃的夜色中显得残酷极了。肯尼若无其事地抬起手,开枪崩掉了藏在窗沿外的士兵,在这四溢的火药味中间,她终于再一次抬起了头去。
士兵失重的躯体正从自己的身旁落下,子弹击碎玻璃,尖锐的碎片四溅着划破自己的脸。
隔着一面薄薄的墙,她听见了尸体落在地面的声音。这动作也算不上是威胁,他只是像是处理什么寻常事务一般转手将枪收回了装置。
这样看来,敌人的内部果然也不算安定...他们对肯尼的信任非常有限,光是目的为监视的家伙,此时窗外就不止一个。
那人倒是显得毫不在乎。
拉维恩不说话,只眼看着肯尼伸出手去,再一次将口中的烟磕在了名贵木制的旧桌板上。
“狡诈的父亲”...吗。
她只感到浑身发凉。
...这世上不只有一个“拉维恩”,这也是她在加入调查兵团后,亲手击毙了又一个跟自己同名的小子时才知道的事。
遍布在王都的任何一个角落——与自己同岁的、名为“拉维恩”的孩子,档案里整整存在六十三个。
宪兵的追捕对象从来不是只有自己,既然无法辨别真伪就只能全部消灭。
和自己拥有相似遭遇的孩子,竟然有整整六十三人之多...这种称得上是毫无人性的掩饰手段,说实话根本只是在赌命而已。
在拉维恩本人真正发觉的时候,那些孩子已经几乎一个都不剩了。没人能在那种状况下挺过肯尼的长时间纠缠,自己能够幸存下来纯粹是出于那家伙不明理由的心慈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