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澄江这人说起来是大家族出身的孩子,又按部就班入了仕,按理来说,身上有些官僚主义的气息本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不知为何,伊诺克第一次见她就认为她与寻常的贵族子弟有点区别。
也正是因此,她当年才在第一议会厅外叫住了她。
伊诺克躺在柔软的大床上,侧身支着头看穿着浴袍从浴室里向外走的人。
说到底,林澄江还是抱她去洗了澡。
然后又被她弄湿了。
天边已经泛白,伊诺克懒洋洋催促着:“澄江,快一点,你真慢。”
“这难道不是拜你所赐吗?”林澄江乜她一眼,“伊诺克女士,这么久没见,你真是愈发不讲道理。”
她嘴上这么说着,脚步却加快了。
伊诺克听着那句“这么久没见”,心里更明白了些,却没有点破,只是在林澄江上床后抱住了她。
“好累……这都要怪你。你明早走的时候别叫醒我,我要睡到自然醒。”
看着怀里自觉把自己当成抱枕的女人,林澄江的嘴角微不可察得扬起了些,可听完她的话,那点弧度就又被压平了。
“好,我知道了。睡吧。”
她很快在林澄江的怀里睡熟了。
这个女人平日里向来是锋利而咄咄逼人的,为了达到目的,她乐于将自己视为不会疲累的机器,以此与那些被寄予厚望的兄弟们争权夺利。
但凡有资格了解到一星半点内情的人们,提起她时总是不住频频摇头——奥黛丽家这一辈的女儿实在太过无情,为了钱权六亲不认。
他们总是或有意或无意地回避一个问题——她争夺的是她本该拥有的。既然他们相信一切应当一成不变,那么,作为奥黛丽家的孩子,她本就应当获取属于自己的一份财富与地位。
如今她早已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证明奥黛丽家的一切非她不可。
但不顺利,大概也是意料之中的。
兴许我们每个人都身负罪孽——林澄江认真端详伊诺克熟睡的脸——所以才要生活在这样荒谬而混乱的世上。
而我为数不多的幸运,大概在于一朵花告诉了我它的名字。
伊诺克睡着了,没有任何人会看到现在的林澄江,她终于卸下所有防备与伪装,对眼前人露出温柔的笑。
有我。
林澄江再一次在心里许诺。
她小心地垂下头,轻吻怀中人的眼尾。
折腾了一整夜,她也有些累了,可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轻轻抬起伊诺克揽着自己的胳膊,她用枕头代替了自己的位置,又轻手轻脚将掀起的被角细心复原。
做完这一切,她披着第一缕晨光离开了房间。
几乎是刚刚关上门,两夜未睡的疲惫感立刻击中了林澄江。站在比镜子还光洁的电梯门前,她趁着等电梯的时间细细打量自己。
虽然确实疲惫不堪,但至少看上去还算体面。
一向如此。
“叮。”
电梯到了,林澄江走进去按下-2层。
站定在电梯右边的角落,她想,昨晚伊诺克说,礼物已经帮忙送去了,不知道她们有没有收到。
说不定在这个星系里,真的有需要“笨蛋”的战场吧。
——
从某些方面来说,笨蛋或许看起来并不会单纯的像笨蛋,也有可能是像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比如祁安——她与笨蛋的相似点实在不胜枚举,而与小动物的相似点在于,实在很容易被亮晶晶的、活动的物体吸引。
今天是19日,祁安、林浅溪两人回到1区已经接近十天。综合孟墨雨、李两人带给她们的信息,似乎并没有人追究她们违规出入上层区,但林浅溪还是跟祁安商量好了,每过一段时间就换一个安全屋。
祁安对于这个行为可能带来的结果并不抱有希望,说到底,她并不认为自己仿造的身份认证能完全瞒过星系中央数据库——天网之下,一切本该无所遁形。
可多一道安全防护总是好的,祁安想,或许林浅溪也正这么说服自己。
“嗯……”
她躺在软绵绵的床上抻了抻腰,神采奕奕地爬了起来。
穿好衣服,做完清洁,补充好足够的营养液,她正准备出门,却意外看到窗外不远处,后院的草丛中有个闪烁的光点。
怎么会有一个红色的东西在那里闪?
祁安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没有察觉自己已经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她从窗边探出头,仔细盯着那个光点,只觉得它越闪越快了。
那是……什么?
林浅溪虽然已经离开军部,却仍保持着曾经的作息习惯,虽然昨晚并没有睡好,可还是在天刚蒙蒙亮时到后院锻炼了。
她们今天要一起去青梧城区的靛青街做件大事。
有时候林浅溪想想,也觉得自己颇有点贱得慌——以前在军部时,孟墨雨每天早上五点半雷打不动得来敲她的门,提醒她晨跑,那个时候她恨不得星系马上爆炸,一秒也等不了了;可现在不能随便出门了,她倒开始怀念起每天早上的五公里了。
她一边对自己的品性产生了某些怀疑,一边仰起头活动脖子,结果却看到二楼祁安房间的窗户开着,祁小姐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将自己半个身子塞进了狭小的窗框里,并正试图继续往外爬。
真不愧是祁安啊。
林浅溪想着,明明看上去她跟普通的人类没有任何差别,为什么她能把自己的身体“拧”到这个程度?
这就是仿生人吗?
怪不得我们的高精武器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在改元战争中却仍付出惨痛的代价。
未来的某天,我们真的要以血肉之躯,以与中枢议会差距悬殊的武备,去对抗生理机能远超我们的对手吗?
她愣愣看着二楼仍努力把自己往外扯的祁安。
不对。
“我靠!祁安!你干嘛呢!”
林浅溪冲进祁安的房间时,刚刚赶到的孟墨雨已经在试图把祁安从窗框里解救出来。
“墨雨,你来的好巧!”
“不巧,少将,我刚打开大门就听到您的声音了。不得不说,您刚才喊得像是祁小姐忽然变成丧尸了。”孟墨雨拉着祁安的半截手臂,正尝试将她的身体转45度,以求给她更多自由活动的空间。
“啊!等等,等一下!啊痛痛痛痛!”祁安现在的叫声比林浅溪刚才还惨痛,“不不不,请等一下,别,别扯!好痛,好痛,让我自己来,我自己再试一下!”
屋里几人折腾得人仰马翻,好容易将祁安从卡着的窗框中拉了出来。
“我的圣母玛利亚,祁安,你怎么忽然要跳楼?”林浅溪气喘吁吁席地而坐,话刚说出口又觉得有点不对,赶紧拽住祁安的手腕补救,“呃,不对,我是说,出什么事了?有什么诉求你跟我说,我虽然可能解决不了,但是我可以尽力或者……鼓励你!你的大好人生刚刚开始,你可千万要振作啊!”
孟墨雨拽过一个椅子,坐姿依旧笔挺:“抱歉祁小姐,我想少将的意思是,如果您遇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困难,或是受了什么委屈,可以告诉我们。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我们十分乐意尽最大努力帮助您摆脱困境。”
祁安有点呆得看看林浅溪又看看孟墨雨,边揉胳膊边小声嘀咕了句:“浅溪,你怎么说话还能自带一个翻译啊……”
她受打击了、她受打击了、她受打击了
林浅溪在心里默念三遍,温柔地回答道:“不是翻译,是因为我嘴笨,一般到了重大场合,都是墨雨替我回答问题。”
“哦……”祁安也坐在地上,她不好意思得假装咳嗽两声,小声回答林浅溪最初的问题,“对不起,让你们担心我,但是,我其实没想跳楼……就,不知道怎么了,我刚才忽然看到那边草地着火了,所以一激动,就想从窗户下去……”
……
“没关系祁安,如果你现在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你说过的,我们是朋友。”
祁安看着林浅溪“慈祥”的笑容,呆呆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浅溪,你还好吗?你疯了?”
林浅溪保持微笑:“不,我只是希望你千万珍重,生命是很宝贵的。”
如果祁安是人类,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会掉一地鸡皮疙瘩。
“不是的,你们都没看见吗?”她满脸认真,伸手指向后院的草丛,“就那里,一开始有个红点在闪,然后忽然着火了。火烧得厉害,我很害怕,所以才想快点去灭火。”
林浅溪仔细看着祁安的表情,发现她好像真的是认真在说着火这件事时,立刻把假笑收回去了:“嘁,果然。我就说嘛,你这家伙是……怎么会想不开呢。完全不可能。”
祁安看着林浅溪川剧变脸,奇怪地说:“你明明在关心我,你刚才都那么说了。”
“我没有,你别瞎想,我只是,练习一下该怎么安慰别人。”
“哦,这样啊,”祁安点点头,笃定道,“你刚才很担心我,孟副将刚才也很担心我!谢谢你们,这下,我有两个人类朋友了!”
林浅溪别扭得皱起眉,下意识想要反驳,可又想到几天前她还在想,或许跟真诚的朋友说真话并不是极具风险的投资。
“人类朋友?”孟墨雨却咀嚼着祁安说出的话,问到,“原来祁小姐还有不是人类的朋友吗?”
“当然!教授花园里的花是我的植物朋友,还有一只总来教授家的小猫,它是我的动物朋友。”祁安笑意盈盈,手舞足蹈地说。
孟墨雨一怔,几秒后她垂下眼,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看来,您的交友范围确实很广。”
“是啊是啊!花们都很喜欢我,我可以跟它们聊天,可是小白不喜欢我,她每次钻进来都躲着我,我只好把食物放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它才吃!不过,它不喜欢我,教授也不喜欢它,我们扯平了,我就不……”
祁安正兴致勃勃侃侃而谈,林浅溪却走过来拍了她的肩,对着窗外指了指:“不是吧祁安,我看了半天,外面什么都没有啊,你刚才究竟是不是在认真说啊?”
“我真的是认真的!我刚才真的看到了!”祁安收起笑容,满脸严肃,手脚并用比划着跟林浅溪解释,“那个火烧得可厉害了,一开始是小火苗,后来一下扑上去了。”
解释完这些,她又有点丧气:“可是后来你在楼下喊我,我再一回神,忽然火就不见了……浅溪,你说,我该不会是脑袋坏掉了吧?”
坏掉了?这倒不至于吧,真的会这么随便就坏掉吗?
林浅溪皱起眉。
难道是她用她内部的独立数据库黑进稽查局系统的时候中病毒了?这不应该吧?
“应该不是,”她正苦思冥想,孟墨雨已经看着祁安非常冷静地说道,“祁小姐,我想,人的脑袋应该不会轻易地自己坏掉。”
“好像也是哦。”祁安挠挠头,小心翼翼扶着下巴轻轻晃了几下。
“总之,祁安,我们下去看一眼吧,确定一下你的脑袋是不是,嗯,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出现什么幻觉了,”林浅溪伸手把祁安从地上揪了起来,又转头道,“墨雨,你今天来得好早,一会儿我们上青梧城区去,你跟我们一起吗?”
孟墨雨点点头:“嗯,我最近没什么事忙。”
林浅溪沉默了一会儿,等走到楼梯口才慢慢说了句:“秦天最近的动作,未免太大了。”
孟墨雨侧脸看了林浅溪两眼:“嗯,是的。最近的第一军区,相当不太平。”
“他究竟要做什么啊……”
孟墨雨看林浅溪蹙着眉,自己的眉头也不自觉皱了起来:“您似乎过分在意他,有什么原因吗?”
林浅溪叹了口气。对于军部的林少将来说,秦天一直以来都是她的上司,可对于出生在林家的林浅溪来说,秦天根本什么也不算。
正因如此,才显得他的行为越发令她难以理解。
“倒也不是很在意,主要是,我实在觉得奇怪。秦天……我确实不太理解他的做法。如果说他之前想要对我动手是因为我挡了他的路,可现在他已经是第一军区的最高负责人了,按道理现在韬光养晦才是最好的选择。为什么他现在忽然如此急迫地开始拉拢要挟军部的诸位同僚?况且……对于军部里的大家来说,他实在只是个小角色而已。”
祁安双手抱胸跟在她们身后,林浅溪两人走得都不快,所以她正认真一个个台阶慢慢向下跳。听到林浅溪的发问,她有些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小角色?你刚刚还说他已经是最高负责人了。”
孟墨雨则见怪不怪,她略迟两步,与祁安并排,向她解释道:“是这样没错,但一般来说,军部里的诸位长官都会是各星区大家族安排的人。他们的仕途会更顺风顺水些,一般情况下代表家族利益,因此几乎不会存在受人胁迫的情况。毕竟各大家族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真的撕破脸。”
林浅溪先一步下了楼。客厅侧边的玻璃门直通后院,刚才她匆匆跑上去忘了关门,故而现下刚一进入客厅,就有阵阵清风吹拂。
阳光很好,看来今天也没有降水计划。
她舒服地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可心里的怪异感却无法消散:“是啊,墨雨说的对。以前我只以为他实在太恨我,才会不管不顾要对我赶尽杀绝。如今看来,这当中有什么隐情也未可知啊。只是我不懂,林家向来属于‘现任议长派’,从不参与选举投票,谁做了中枢议长他们就忠诚谁。为什么议会要对我下手呢?”
“嗯?会是议会吗?”祁安站在门边张望着刚才她看到红光的地方,反问道,“虽然我不太懂大家族里的弯弯绕,但是议会不会授意秦天对你下手的,应该。”
林浅溪:“为什么?”
“因为树敌太多对他们没有好处?”孟墨雨先思索着猜测。
有没有好处我说不清,但是如果连想要一个人不声不响消失都要大张旗鼓找军部帮忙,那议会养我这种仿生人来干什么用呢?
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含含混混地说道:“唔,差不多。主要是太麻烦了,不是吗?”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
孟墨雨犹疑地看着她,林浅溪思索了会儿,猛想起来了祁安的身份,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欸!那里!你们看,真的有什么在反光!”就在现场气氛已经稍微有些凝滞时,祁安忽然指向远处的草丛,然后快步向那边跑去,“浅溪!墨雨!快点快点,你们看这个!”
林浅溪孟墨雨两人顿时更加惊疑不定——毕竟比起有人往这里扔东西,还是祁安的脑袋坏掉了这个结论更容易让人接受。
林浅溪边跑边冲祁安喊道:“祁安!你找到什么了?”
“你们看!红宝石!”远处,祁安小心地托着颗切割精美的宝石,它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
“真是见鬼了……怎么连宝石都有人随便乱扔?看上去它很贵的吧?”林浅溪跑近,看着祁安手心的宝石,只觉得脑袋嗡嗡响。
孟墨雨对着这颗宝石,罕见地流露出了忧虑与兴奋参半的表情:“这颗红宝石似乎上过拍,浮世拍卖场,起拍价三千万莫斯。”
祁安好奇地看向孟墨雨:“墨雨,你认得这颗宝石?”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它叫曦梦,11年被姜瑜笙先生以1.2亿的价格拍走了。”
“被姜先生拍走了吗?那它难道不应该被稽查局一并罚没了吗?”祁安左右张望着,希望能找到什么线索一样,“它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难道它有什么能让人产生幻觉的能力?不会是那种,有诅咒的宝石吧!谁拿到就会厄运缠身的那种?”
嘴里这么说着,她的手却非常诚实地把宝石放得离自己更近了些。
看着她实诚的肢体动作,林浅溪不禁摇摇头:“拜托朋友,不管怎么看姜瑜笙也不像是厄运缠身的样子吧?而且你是怎么做到一边说它有诅咒一边把它攥得更紧?”
话音刚落,她的通讯器响了。
林澄江。
她看了看全息屏上的文字,又看了看祁安恨不得立刻化身防盗玻璃柜供起来的那颗宝石。
啊……
“稍等,似乎有资格管理宝石的人来找我了,”她向祁安两人扬扬手,转身走向远处的树荫接通了通讯,“姐姐……那颗红宝石,不会是你扔过来的吧……”
林澄江此时正驱车在离开青梧城区的路上,听到林浅溪的问题,她轻轻笑了声:“呵……看起来你们中有人认识那东西。准确来说,是一个朋友帮忙送给你们的。喜欢吗?”
“啊?姐你怎么都知道……可是那东西应该算在非法所得里了吧?你干嘛把赃物给我?”
“那颗红宝石是姜先生在当年正式竞选前一天拍下的,在他看来,那颗宝石给他带来了幸运,是以他极为珍惜它,从不轻易示人,”林澄江顾左右而言他,讲完这颗宝石的故事后转而反问道,“你昨晚找我,是为了什么呢?”
“……不,没什么事。”
“是吗?我还以为你会很关心那个案子。”
林浅溪惊得原地转了两圈:“你为什么连这个都知道!”
林澄江双手扶着方向盘,眼睛时不时瞧一眼后视镜——一辆挂着议会专用车牌的车已经明目张胆跟了她十分钟。
“长话短说吧浅溪,这个案子我会亲自跟进,她们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