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言衿和蓝逸萱远去的背影,江鎏心里仍隐约有些不安。
如果有机会,周仕明一定是想要言衿命的。言衿不仅知道周仕明过往的风流韵事,甚至本身就是因那些荒诞骗局诞生的“过错”。
周仕明靠着联姻攀到如今的地位,失去他的妻子,他就会失去现有的一切。
恰巧言衿在这个时候出了错,离开了政府部门。
只有死人才会真正闭嘴。
“江鎏!”
夏星眠拔高的声音唤回了江鎏,她茫然望向夏星眠:“嗯?什么?”
夏星眠有点好笑得扬扬下巴:“我说,你在担心言衿啊?”
“我?怎么可能,我才不会担心她。”江鎏立刻否认。
“好吧,随你,不过她跟安果最近似乎关系很好,”夏星眠笑笑,转而说道,“我约了李一会儿交换情报,你有没有什么要嘱咐的?”
江鎏张张嘴想要说出一个名字,但很快放弃了,只叹息道:“算了,没什么。话说,你觉得周仕明的人如果真折在这儿了,他会善罢甘休吗?”
“他当然不会愿意善罢甘休,但他又能做什么呢?我不知道卡尔现在究竟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卡尔如果真的有意要接手下层区,就不会把拥有这么大自主权的难民管理署直接派来,却丝毫不约束他们。”
江鎏默然。
她当然对眼下的情况有所猜测,但又想不通卡尔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你说的对。可……如果周仕明执意一次次派人来……”
夏星眠微微垂头:“的确,如果他执意一次次派人过来,事情会变得很麻烦。不过,我倾向于,卡尔不会放任他这么做。”
“也对,在卡尔看来,我们跟言衿一定也是共犯。周仕明不停派人来,某种程度上也是对我们,或者说对你的威胁,而他似乎并不希望我们就这样死了。那你说,我们现在能做些什么呢?我总觉得我们在这儿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很遗憾,我非常认同你的想法。目前的下层区需要团结,而搞好团结这事儿,似乎并不是我们擅长的领域,”夏星眠很无奈得摊摊手,“我其实是准备找个机会回去的,但卡尔的人失联才几天,我现在离开风险太大了。你知道的,他来找我,必然有理由,我现在回到上层区,不就是个靶子?”
江鎏认真想了想,说道:“嗯,你确实应该回去,现在上面估计有不少人都急着见你。不过我还是得留在下层区,13区的事暂时没有太大起色。我想,我明后天就得回去,项目需要人盯,我现在没有能顶事儿的帮手。”
“说起这个,我一直忘了,李上次跟我说过,本来那次平叛,应该是由秦天作为总指挥的。可他在战争前期忽然放弃了指挥权,也就是在这之后,有个他身边的亲信接手了,而且那位亲信还用军方内部频道直接修改了林浅溪所在航舰的跃迁标点。也正是因为这一次失误的跃迁,她没有跟随大部队到达14区,反而先去执行了另一项任务。”
江鎏点点头:“怪不得……那那位临时指挥?”
“死了。”
“好大的手笔……”江鎏皱着眉,“秦天的亲信,军衔应该也不低了。但我很难理解他们的目的,既然都能知道我去了那个地方,为什么没有发现之后就直接让她回去了呢?这些情况,很难用卡尔和姜瑜笙的权力斗争简单解释。”
夏星眠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周围的人们已经三三两两结伴往矿坑附近走去。
九点了。
路过两人的人大都向她们问好——前天夏星眠和江鎏来这里时,陈晨跟几个好奇心强的小姑娘介绍过她们,一传十十传百,工人们也都知道这两人同样为她们的平静生活出了力。
夏星眠并不适应这样的场景——这跟她以前见过的,总结出的“人类”并不相仿——但她擅长模仿,她和江鎏一样笑着回应每个人。
江鎏看她一眼,跟她一起往远离人潮的方向走。
人类的贪念可以很大,大到腰缠万贯,权势滔天仍不满足;但好像也可以很小,一箪食一豆羹便已足够。
“你知道吗?”江鎏站在她身旁,既没有转头也没有挂上她面具式的假笑,只是很平静得说道,“人类是一个太大的概念了,没有谁能找出一个词,一个逻辑,以此概括这个概念下所有的人。你有的时候该承认,即使在你已经认定的宏大概念下,你也从来没有以恶意针对任何素未谋面的人。”
“你或许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你真的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苦难发生坐视不理吗?你看见了身边每一个人,为什么就不愿意看看自己?”
夏星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又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冰冷,油盐不进。
“她们没有做错什么。”
“但她们也是组成人类的一部分。你应该接受自己并不是你理想中那么冷漠,那么厌恶具体的人,每一个人,”江鎏的声音轻飘飘地,一字一句却都传进了夏星眠的耳朵,“比起物种歧视,你一直在做的更像是把你见过的无辜者跟‘人类’这个概念做切割,因为你从来没法做到漠视这个物种中的每一条个体生命。”
“我们想要的星系的新秩序,跟这些无辜的人的命运,本身就是连在一起的。”
“江鎏……”听完江鎏这番话,夏星眠揉了揉无名指指节,最终若无其事般抬头笑了笑,“你说的有道理,我会好好考虑,但我现在要去借陈晨的网络装置联系李了。我们一会儿见。”
这次无奈摊手的人变成了江鎏:“好吧,待会儿见。不过,你记得把上面的事情说给我听!”
夏星眠应了好,冲江鎏挥了挥手。她们一个向南一个向东,侧过身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她们的想法好像总是不同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江鎏变得越来越像是个天然的乐观主义者,她坚信凭着某些虚无缥缈的顽强,信念,最终总能改变一切;可夏星眠不同,她的悲观与日俱增,她不怀疑江鎏的坚强,她只觉得不值得。
岁星年间直到现在,总还是有些人不满阶级制度的,也有过些因不满强权统治而引发的反叛。
没有人成功过,甚至现在的中枢议会听不得自己是权力机关,他们坚称自己只是星系管理机关。
而林殊是反叛者中最激进的一个,他坚信自己能以权力抗衡权力,所以在成为议长后,他一意孤行想要盗取天火。
为尽量消解各星区之间的差异,他大力推行统一的纪年法,时间制,货币体系等等。
各星区之间的差异越小,下层区的人们想要融入上层区的社会就会变得越简单——理想化的模型是,所有星区地位平等,人们不再有阶级之分。
于是,改元战争彻底安定下来后,他便遭到构陷,从英雄变成了阶下囚。
直到现在,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尸首在哪。
比普罗米修斯更悲凉的结局,大概是。毕竟他希望能将发展始终停滞的下层区拉回星系中心,可下层区的人并不能理解他的做法。他们视林殊的政令如洪水猛兽,在他锒铛入狱时拍手叫好。
人的思想有局限性,每个人都会有,这不是错;他们只想抓住眼前的利益,这也不是错。
可这些人凝聚在一起,变成下层区人这个概念时,却成了令夏星眠毛骨悚然的某种面目可憎的怪物。
上层区人害死了她的母亲,对她有提携之恩的前辈因下层区人而死,姜瑜堇被姜瑜笙以星系大局为理由杀害,她自己兜兜转转付出无数努力,却要因所谓的血统,阶级,不是上层区人这种荒谬的理由而被污蔑被驱逐。
个体可以藏身于人群中,肆无忌惮释放恶意,而在群体效应的影响下,这份恶甚至能比癌细胞扩散的速度更快。
怎么能不恨呢?即使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仇恨的源头究竟该是谁。
夏星眠叹口气,她心中郁结着太多她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绪,但江鎏确实是对的,她们的争取跟这些无辜被殃及的人的未来的确密不可分,即使她不愿意接受,她也正在,并且只能这么做了。
她走进陈晨特意布置的小帐篷,打开保险柜调试设备。
她们的时间约在十点整。
——
李虽然吊儿郎当,但是很守时,十点整,她发出的通讯几乎瞬间就被接通了。
“好消息!”李罕见得没有说废话,“段教授目前很安全!”
夏星眠松了口气:“是吗?你的人能帮忙研制解药吗?”
“应该可以,孟墨雨想的特别周到,她专门把现场的低温箱带回来了,里头果然装了不少缓解病情的药物。那些药大概可以维持一个月,这段时间,我的专业团队绝对来得及复刻。只是,完全治好,就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了。”
夏星眠忍不住露出笑容:“多谢你了,李,我又欠你个人情。”
李沉默一下:“当然,我可不会忘,你和江鎏记得回来请我吃饭。”
“我不是……”
“没关系,亏欠能让我们的关系更稳固,”李回答的很快,“是我先骗过你们一次。你能把这些事告诉我,已经足以证明你们的态度了。我们需要一些时间建立新的信任,我完全能理解。”
……
夏星眠深吸一口气:“教授她还好吗?”
“身体上没什么大问题,但精神状态不太好。祁安应该是见过她的,但她也不愿意相信祁安,她坚持必须见到你本人,才能告诉我们议会究竟想问她要什么。”
夏星眠不意外。
段教授应该也明白,一定有什么东西引起了议会的注意,尽管对于那些事她并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