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外的塔尔收回了手,盯着地面,迟迟没有动作。
“我不反对冲动,”兰克说,“但在行动之前,你要确认自己承担得起后果。”
他的脚步逐步逼近帘帐,抬手掀开时却看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塔尔就这么低着头站在他面前,没什么表情,披着不合身的宽大风衣,满身都是浓重的血腥气。
“塔尔?”兰克愣住了,“你怎么——”
“所以,大长老并不知道四大契约恶魔的存在,”塔尔低声问,“四大家族也始终都有自己的势力。”
兰克拿不准塔尔究竟听到了多少,他此时也并不想关心这个。眼前的孩子与从前大相径庭,他周身的气场令人陌生至极,分明内敛,却又好像冰冷的刀锋,能够割裂靠近的一切。
“尤金是你们的人吗?”塔尔问。
“如果你指尤金·霍姆兰德,那不是,”兰克顿了顿,似乎是明白了塔尔的意思一般解释道,“我看过他的口供,长老殿是以四大家族的名义资助洛克家族帮他上位的,虽然我们才刚知道这件事。”
塔尔停顿了半晌后点了点头。
“他怎么样?”玄逐归问。
“恢复了,我们明早出发,”塔尔说,“去法特里柯山谷,凌晚殊也同行。”
他一身的伤还没好全,脸颊边的擦口甚至还在流血,看上去狼狈极了。
玄逐归指了指自己的侧脸,问:“你们两个这是打了一场?”
“差点被他拧断脖子,”塔尔绕过兰克走进帐内,“衣服有吗?”
“有。”
“姚家怎么办?”
“迟早端了,”玄逐归敲了敲封喉刃的刀柄,“姚新旭……”
“把他留下,姚家的制药术一流,既然是他下的毒,他或许能找到方法解,”兰克说,“利大于弊。”
玄逐归看向塔尔,后者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还以为你们要联手阻止我杀人,”玄逐归倚在桌边,“这才是正常的走向吧?”
“我不会让人改变想法,只是要你想好,如果你真的撒手不管落月同盟,那里就会成为我的囊中之物,”兰克望向塔尔,“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塔尔说,“你们随意。”
他有些想回去找虞影溯,告诉他他说得没错,兰克还是他的家人。
“知道多少了?”兰克又问。
“留在大裂谷里的基本看完了,之后去北大陆……”塔尔顿了顿,话头一转,问他“你为什么不早点从北部气根过来?暴风雪影响不到狮鹫。”
“他在琳琅天城的眼线不止尤金·霍姆兰德一个,我到得早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还会让他更加忌惮你,”兰克说,“深渊烈焰对于人类而言就是灾难,你在法尔伽鲁姆的失控如果提早发生……就不仅仅是东郊草场那么简单了。”
塔尔皱着眉,接受了这个解释。
“赫卡洛斯在吗?”塔尔问。
“在,”兰克摘下了左手拇指的扳指,“来了。”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帐内便被暗红色的烟雾笼罩占据了每一个角落。赫卡洛斯在一片迷蒙之中缓缓现身,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便搭着兰克的肩膀站在了他身后,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好久不见,小朋友,”赫卡洛斯的声音仿佛来自海底,深沉至极,“很高兴你健康长大了。”
玄逐归没觉得他很健康。
“我先出去了,”兰克说,“统帅,一起?”
玄逐归应了一声,拿上刀别在了腰间,可还没固定好,刀鞘就彻底裂开了。他动作一顿,索性把刀鞘留在了帐内,拎着光秃秃的封喉刃掀帘而出。
“你的刀,”兰克跟了上去,“很危险。”
“我知道。”
“我不是说他会伤人,”兰克无奈,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作罢,“算了,没事。”
这把刀的血腥气太浓,又仿佛带着呼吸,像一头藏匿于夜色的猛兽。
赫卡洛斯的问候并没有得到回应,塔尔皱着眉看了他很久,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他的人形。
“我小时候……”那应该是在兰克的卧室里,一个在电闪雷鸣的雨夜里一闪而过的面孔,“你出现过?”
“我以为你会认为那是眼花,没想到,”赫卡洛斯失笑,“我当时也很惊讶,为什么蕾妮殿下的孩子会害怕打雷……虽然你那时候才三岁。”
从那天之后,兰克禁止他再在索萨家的古堡里显露自己,除非塔尔不在家。
“你身上有血族的味道,我听说你给了其中一位烙印,”赫卡洛斯顿了顿,“你这么纵容他?”
“他是我爱人,烙印……是个意外,”塔尔皱着眉,“刚才也是意外。”
赫卡洛斯盯着他看了很久,确认了他没在说胡话之后却笑了。
“你哥跟我说你会爱上他的时候我还不信,和他打了个赌,看来我又输了,”赫卡洛斯走到他身前,“明明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怎么他就这么了解你。”
“你和他……”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永远,”赫卡洛斯的人形很高,他半跪在地,平视着塔尔的眼睛,“你的眼睛和蕾妮殿下几乎一模一样,能让我看见北大陆的星河……我可能不会再回去了,谢谢你让我又见到了那里的星星。”
塔尔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
“兰克离我太远了,剩下的时间不多,大概够我回答你三个问题,”赫卡洛斯说,“我不会说谎,我知道你早就想好了,速战速决吧。”
“百里家的契约恶魔叫什么名字?”塔尔没有犹豫,“怎么成为一个魔族的主人?”
“百里家的那位叫昆德尔兰,他在北大陆很有名,到了无梦城可以去双塔打听他,”赫卡洛斯答道,“魔族追寻强权和契约,征服恶魔的方法离不开这两种。当然,情感也是有力的武器,无论是恐惧还是爱慕。”
“联盟有属于四大家族的势力吗?”塔尔又问。
“没有,”赫卡洛斯回答,“四大家族是盟主,也就是你父亲的直系部下,现在的长老殿虽然可以掌控联盟的主权,但他们没能做到的事情依旧很多,比如空中滞桥树桩的控制权,和其余稳定点的具体方位。”
塔尔呼吸一滞,既然他们知道这些,那四大家族的其他人……
“你是想确认兰克的立场吧,”赫卡洛斯问他,“他从来都是盟主的下属,盟主死了,那他就是你的后盾。”
“我知道。”
“魔族以契约为上,但他是人类,所以你可以用这套对付我,但别这么对他,”赫卡洛斯轻轻触碰了塔尔的脸颊,“你哥哥虽然看上去是个很理智的人,但他也会伤心……赛尔芬·伯兰送他离开索萨家的时候,他一边盯着空中滞桥,一边发着抖哭……他选了你,别让他失望。”
塔尔的眼前忽然闪过了祖母的背影,在秋日的烈日下。
“为什么是我?”塔尔问。
“因为你是他弟弟,”赫卡洛斯揉了揉他的头发,“也是他的希望。”
世界历6408年6月13日凌晨,塔尔一行人趁着晨光升起前的黑暗踏上了旅途。他将雷恩留下的地下情报网令牌交给了和洛斯特一同骑着狮鹫回月眠城的玄逐归,让他还给雷恩·霍姆兰德。兰克临行前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仿佛回到了他十七岁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告诉他明早家里会有给他准备的早餐。
虞影溯被诅咒反噬的症状还没有完全显现,但他对血液的需求量却在逐日提升。和凰笙见过面后的琅轩依旧选择了前往极北冰原,他要追随的东西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情而改变,即使法力尚在的前任先知告诫他此行九死一生。
他们跟随凌晚殊留下的印记,在8月底的时候才终于到达了极北冰原尽头的法特里柯山脉,而此刻距离三个月的时限已经只剩下二十天。
极北冰原消息闭塞,信鸽无法穿越冻土,因此来自王国的消息在他们走过过渡带之后就再也没有送达过。塔尔收到的最后一封信来自玄逐归,他说沈初墨还活着,但姚新旭的毒太过霸道,即使有了解药也无济于事……她命不久矣。
“我会找到方法,”玄逐归写道,“一定。”
塔尔并不知道那一天他们从落月同盟的大营告别之后,玄逐归并没有回月眠城。他在法尔伽鲁姆的树梢之上手持封喉刃抵住了洛斯特·佩尔的咽喉,勒令她带自己前往苍炱北楼。
利刃失了剑鞘,便再也没了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