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势翻腾如沸,几十名怀死志的兵士跃下去堵决口,几息的功夫便没了踪迹。
张已痛声道:“决口处两岸地势平缓,如此水势,嘉渭百万生民几无活路呐。”
天子胸口一窒,缓缓坐回椅上,只觉一片目眩,自奉华寺一行起便是暴雨不止、河道决堤,好,好一个天降祥瑞。
顾循凝视着那沙盘,忽地开口:“既堵不上,若是决堤分洪呢?”
河道总督一怔,似是拽住了一线生机,连忙膝行近前,伏首道:“陛下,若是炸毁启焦山下的大堤,唯淹漉阳一县,或可保嘉渭全境。”
虞江河道淤塞,每逢汛期多有水患,只是似今日之滔天水势却是几十年未遇,分洪虽是不得已的法子,倒是也有旧例,兴许能保全大局。
天子霍地起身去看那沙盘,眉心渐渐舒展开,高声道:“去,着神机营调两门火炮来,”说着又一顿,“另去疏散漉阳百姓,一个时辰为限,决堤泄洪。”
夜色浓沉,雨帐内跪的跪、立的立,皆静默不语,唯有杂沓雨声无休无止。
晏云晚心口沉闷,默然出了帐外,浪涛激涌声不绝于耳,无边雨幕下,远远望见顾循立着,身侧侍从给撑了伞。
一名将官驰马而来,近前狠狠一勒,翻身跃下,于顾循身前拱手见过礼,说过几句便退立在一旁。
约已近一个时辰了,晏云晚见顾循向雨帐回望而来,猜测有变,心头一沉,疾步走了过去。
顾循看见她,自侍从手中接过伞,向她倾去,声调依旧平缓:“漉阳近半数百姓不愿迁离,死守堤坝,”他说着低眉苦笑,“故土难离,人之常情。”
又或许是寄望于朝廷顾惜百姓,能得以保全家乡,毕竟,无人愿受此无妄之灾。
晏云晚怔怔望过去:“那是,十余万人……”
顾循避过她的目光,眸光寒凉望向那将官,语调淡泊:“决堤。”
“顾循!”
“大人!”
晏云晚同那将官几乎是同时开口。
晏云晚抬首定定望向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心底不知是忧切还是悲怒,裹挟着周身血液时冰时沸,如何抉择都是生灵涂炭。
可那是十几万人啊……
她咬牙默了半晌:“我去御前请旨。”
刚回身手臂却被死死攥住了,顾循紧紧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要陛下如何决断!”
这样的恶名要君父来担吗?
伞被风掀飞出好远,她立在繁密雨幕下,眸光黯下去,望着他,一字都驳不得。
顾循回身,走近那将官,劈手夺过马鞭,翻身上了马。
他眉目冷毅,一身官服早已被雨浸透,深红如锈,挽了马缰垂眼望来,尽是独垂重印压千官的宰相气魄。
“千秋功过,某一力担之。”
他一语咬金断玉,回身纵马向远处排开的火炮驰去。
不久,轰然一声巨响,震彻了凄冷雨夜。
* * *
决口处的水势缓了下来。
晏云晚与顾循站在江畔高处,俯望着河工同官兵合力推了大埽下去,拦在决口处,接着又丢沙袋下去。
雨势依旧不减,两人皆未撑伞,满面满身都是雨水。
晏云晚漫望着浪潮奔涌的虞江,轻声开口:“能保全至此,已是万幸。”
顾循轻轻一叹:“陛下免了漉阳县十年税赋,地方官员也会放粮赈灾,厚恤漉阳百姓。”
晏云晚默了下去,情知他做的没错,所有人都知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可唯有他敢决断。
顾循望着江面悠悠开口:“世事诡谲无常,太多事凭君子襟怀、书生意气是做不成的,”他回眸看来,“此事张已一干以清流自诩之人便做不成。”
“因为他们怕,”他远眺江面扬了唇笑,“怕万夫所指,怕史笔如铁。”
晏云晚明白,他说的不止张已,还有天子,时刻把生前毁誉、死后荣辱挂在心头的人,不愿也不敢担此千秋功过。
“顾循,”她忽轻声唤他,“无论后世如何传说,今日是你力挽狂澜,保全了万千百姓。”
顾循唇角不由扬起,轻轻望着她:“日后晏大人若是修史,万望不吝笔墨,重书此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