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舰上,你很难分辨白昼与黑夜。这里没有日出日落的自然节奏,只有一套严谨的时间制度,士兵们按照它机械地安排作息。
人很多,但秩序井然。唯一能听见的,是船舱深处设备运转时低沉而规律的嗡鸣声,以及巡逻士兵稳健的脚步声。
菲涅坐在医疗室外的长廊的吧台上,用手指转动手中的光脑。哐当哐当的声音时而沉闷,时而清脆。
牵机看见了他。
菲涅听到身后有人在移动,离他越来越近。影子映在桌面上——女孩的直发垂落肩侧,身形纤细,动作安静。他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直到她坐上旁边的位置,放下手中两杯热气腾腾的饮料,并且漫不经心地单手撑住脸颊,凝望眼前的宇宙。
指节抵着光脑边缘一会儿后,菲涅放下光脑,礼貌地笑了笑。
“牵机小姐,很高兴你没事。”
话音刚落,他便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不知所措地把目光投向窗外,甚至不敢去看玻璃中牵机的倒影。这是他上搜救舰以来第一次和牵机见面。他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语气与她交谈。
牵机点点头。
“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菲涅愣了一下。牵机小姐应该是感到无聊了,所以打算与他打发时间。虽然他的状态不好,但灵师的要求是无论如何都要听从的。
“当然可以,牵机小姐想要聊什么?”
“漆寻的事,我很抱歉。”
“牵机小姐不需要有负担。漆寻……他当时决定的。”
“从他提出找黑核的那一刻决定的吗?”牵机震惊。
“嗯……”
她不可能没负担。灵师的身份那么重要,重要到他们宁愿牺牲生命也不愿采用更安全的方法。
不对,对他们而言,只有灵师安全,才是最“安全”的。
牵机沉默许久,终于平复好情绪。
“关于你的伤……”牵机的声音平静得让人捉摸不透,“我说过,你的双翼一定会痊愈。”
菲涅的双手握紧,指尖刺入掌心,却无法压制那细微的颤抖。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伤痛被人无意间揭开的瞬间。他分不清这究竟是出于关心,还是某种无形的伤害。也许两者都有,也许都不是。但无论答案是什么,他都不敢去确认,更不敢去直面。
“谢谢你的关心。”
牵机把自己打来的一杯饮料推到他跟前:“口渴的话喝一口吧,我听医生说,你坐在这很久了。”
菲涅低头,看着杯中漂浮的红色花瓣。茶水中混杂着几种熟悉的草药香气,还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味道。而最显眼的,便是那片血红的花瓣。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花瓣,”牵机轻声说道,“也许能让你的双翼恢复如初。”
玉骨血莲是她曾经进秘境狩猎时的奇遇。花瓣如血般红艳,花蕊如玉骨般晶莹,象征血肉再生,重塑筋骨。
菲涅怔住了。他的目光落在那片花瓣上,鲜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他不确定牵机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如果你担心我下毒,我可以先喝一口。”牵机说着,伸手就要拿回那杯茶。菲涅条件反射般抢过杯子,一饮而尽。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丝苦涩的草药味。
牵机站起身,绕到他身后。她站起来时,比坐着的菲涅高出一个头。
“让我试试看,能不能治好。”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顺手的小事。
治好!?
菲涅惊愕地弹起肩膀。
她停下来,没有再多说一句。选择权完全交给了他,连语气里都没有半分强迫的意味。
菲涅沉默了很久,最终慢吞吞地显化出羽翼。火焰般的羽毛展开,张扬而艳丽。然而,那双翅膀早已残破不堪,尺骨暴露在空气中,腐蚀后的血肉焦黑狰狞,粗糙得令人难以直视。牵机不敢想象,这样的伤势带来的疼痛有多么剧烈。医者不自医,经脉都断掉的情况,假如没有另一位医者,她也就只能认倒霉。
她抬起手,掌心缓缓汇聚出草绿色的光芒。木灵力柔和地流动着,带着蓬勃的生命气息。木系治愈术素来以对疾病的疗效著称,而对于外伤,它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只有水系灵力才能真正修复血肉。然而她并非水灵根,只能依靠木灵力的生机之力,再配合药物,勉强实现血肉再生的效果。
玉骨血莲的功效果然不可小觑。焦黑色的血肉宛如时间倒流一样褪去黑色,在灵力的催动下活络起来,直至包裹住骨头,长出新的羽毛。
菲涅呆住了。他无法忽略身体内发生的变化,那种奇异的感觉——痒痒的、麻麻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更抽象地说,是他感受到了生命力的流动。
他抬头,从玻璃的反射中观察牵机。牵机低着头,极为专注地用灵力治疗他(虽然他并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她的手中发出了微光,隐约照亮她的轮廓。她好像人们描述中的理想的灵师一样,为他注入生机,为他带来希望。
灵师应该是这样的吗?
菲涅的思绪陷入回忆。
菲涅并不是一开始就抗拒灵师的。他和所有人一样,对灵师颇为爱戴和敬仰。
他虽然不是就读于军事学院,但也算是异能爱好者,喜欢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在班级里,他为人开朗热情,总是最受欢迎的那位。
放学后被朋友叫去参加异能表演赛,菲涅拎起包,心里盘算了一下今晚这场比赛能赢下多少钱。路过隔壁班的窗口,看到了一个小女孩正愁眉苦脸地捡起地上散乱的书籍。
菲涅认得她。今晚轮到小女孩值日,但她在班级里一向不受欢迎。放学后,大家争相搞破坏,把桌椅搞乱,把图书角的书柜推翻,离开时还假装抱歉,让她觉得委屈又无力。
突然听到了什么声响。女孩抬眸,看见一个红发少年利落地扶起书柜,“啪”的一声推到角落里。菲涅回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两手并用,很快就把书整理好摆在桌上了。
女孩愣了一下,这个人,是隔壁班的……
“我来负责图书角,你去把桌椅摆好吧。”菲涅淡淡开口。
女孩紧张地鞠了个躬,口齿不清道:“那个……谢谢你!我……我现在就去。”
菲涅垂下眼眸,心想等会可能要跑去车站了。
只是女孩笨手笨脚的,一看就像没怎么干过活,大概是家里人比较宠她,又或者仅仅是因为紧张?
菲涅背对她,看似随意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结结巴巴地回应着:“埃……埃莉维斯。
“嗯。”
随后是一片尴尬的沉默。
女孩傻眼了,这个少年完全不介绍自己的吗?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女孩怯生生地开口。
“段修斯。”
女孩疑惑:“段修斯……是至朝的名字,可你明明不是至朝人的长相……
“等等!不对!”埃莉维斯突然大叫,恼怒道,“段修斯是我们校长的名字!”
“哼哈~”菲涅浅笑着回应,指了指地上的一片狼藉,“五半前干完,我就告诉你。”
“你!”埃莉维斯有些气结,“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能在隔壁班名单上找到你。”
“啊,原来还有这招!”菲涅露出惊讶的表情,“看来是我失算了啊。”
感觉扳回一局的埃莉维斯心情好了不少。虽说如此,她还是不愿意亲自到隔壁班翻姓名册,于是也加紧速度。
两人很快就把教室收拾完了。
菲涅正要赶去车站时,被埃莉维斯叫住。
“喂!告诉我你的名字。”
菲涅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五点二十八。他轻笑了一下,回头招招手:“我叫菲涅!”
随后如风一样离开了现场。
从那以后,他们成了朋友。埃莉维斯喜欢菲涅,喜欢得尤为明显。而菲涅,也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站在她身边,这给了女孩莫大的安全感。
有一天,埃莉维斯坐在秋千上,一晃一晃地对他说:“菲涅,我检测出灵师天赋了。”
菲涅怔住了。他瞪大眼睛,手足无措地挠挠头。课本上那些宛如天使般的灵师形象浮现在脑海,而现在,这样的灵师竟是埃莉维斯,是他喜欢的女孩,也是喜欢他的女孩!
“恭喜你!埃莉维斯!”他惊喜地抱住她。
“以后,我会为你做净化!”她站起来,提着裙摆转了一圈,琥珀色的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