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为了躲避林承欢和范万的追捕,他坐到了两个鬼怪中间。记忆回到那个画面,右边是热情的旗袍女郎,正拉着他喋喋不休,左边是一个独眼老人,恍若无人地吸着烟斗。
余州对旗袍女郎印象深刻,但也没忘记老人的模样。
那老人的衣服上绣着四个字,恒顺钟表。
如果那是他的工作服,那么这个老人的职业一定与钟表有关。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车厢被不断蚕食,鬼怪们悉数殒命。幸运的是,老人仍然平静地坐在位置上,手里烟雾袅袅。
余州挤到老人身边,忐忑地说明了来意。
老人掀起眼皮,浑浊的眼眸吃力地转了转,最终定格在一个角度。他的视线虚虚地落在某个地方,似乎没有聚焦。
怕他没听清楚,余州又说了一遍。地铁的车头拱至脚边,他手心开始冒汗,不由自主地放到裤腿上搓了搓。
老人仍然看着别处,嘴里念念有词。
余州急了,他说了声“得罪”,然后一把拽起老人,将他拉到了驾驶室门前。要是再晚上一秒,老人就将化为齑粉。
老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跌坐在了地上,他慢吞吞地揉了揉腰,眼珠转成跟之前一样的角度,死死盯着某个地方。
余州弯下腰,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接着便看到了自己的双腿。
呃……这位老人家,你到底在想什么?
被人这样看着,余州不知所措地盖住自己的腿。手腕划过裤袋,倏地摸到了一样东西。这好像是……
一张薄纸。
是乘务员留下的,画了眼睛的便利贴。
地狱西路站台,便利贴如雪花般随风纷飞,他顺手捏了一张,又顺手塞进了裤袋里。
余州突然就想通了。他将便利贴掏出来,递到老人面前。
在与简笔画相视的那一刻,老人浑浊的眼珠迸发出光彩。
虽然等地铁开动之后,血眼怪会将眼珠吐出来还给原主,但他生前便瞎了一只眼,别人的眼珠终究无法填满眼罩下的窟窿,单眼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那颗因病祛除的眼珠是不可能找回来了。有一只画出来的眼睛,好像是件不错的事。
将便利贴牢牢握在掌心,老人终于肯正视余州。
他沙哑的声音透着遥远的古意,仿佛留声机里老旧的磁带,“孩子,我已经老了,技艺生疏,眼神也不太好使了。你把那表拿给我看看,能不能修好,就看命喽。”
“嗯。看命吧。”
余州乖乖地把表递过去。
几个人全都凑了过来,眼神里有紧张,亦有希望。
老人抬起头,不满地蹙了蹙眉,“那个胖小子,你不要站在那里,挡住我的光喽。”
严铮反应了半天,确定说的是自己后,连忙闪到了一边。奈何车厢的空间已所剩无几,他小心翼翼地缩着,眼神却飘在老人身上,不敢有任何放松。
老人将表拆开,把各种零件摊在掌心,嘴皮子翻动两下,又道:“我的工具箱呢,我要工具箱,工具箱……”
余州问:“在哪?”
老人指了个方向。余州和严铮对视了一眼,分头去寻,很快找到一个皮质的匣子。
匣子打开,工具琳琅满目。老人熟练地挑挑拣拣,干瘦的手在怀表和工具间飞奔成残影。
“镊子……取针钳……放大镜,放大镜呢?油笔……”
悠悠黄泉等在前方,“冲轨”仪式逐渐进入尾声。地铁探照灯大开,如同一只怒目的凶兽,恶狠狠地将空壳冲撞成断壁残垣。剩下的半节车厢受力不均地翘了起来,劣质的轮子与轨道摩擦出刺耳的声响。皮匣子叮铃一声,歪歪扭扭地朝下划去,被余州险而又险地伸腿钩住。
“螺丝刀……”
严铮大胆地挪上前,飞速取了螺丝刀,精准地扔到老人手中。
老人瞅了瞅,又将螺丝刀撇到一边,眯起眼道:“记错了,好像不用螺丝刀。”
“……草。”
严铮崩溃了。
四人逐渐被逼到最末尾,不得已踮起脚尖,牢牢贴在驾驶室的门上。其他的鬼怪接连被吞噬,残缺的空壳地铁只剩下了这群守表人。
汗水浸湿衣衫,就在严铮实在忍不住,打算出声催促时,老人将怀表的后盖一扣,咧开了嘴,“修好噜,指针能走路喽!”
余州松了口气。
接过怀表,凑到耳边细听。滴答,滴答,仿佛一颗生机勃勃的心脏在跳动。
他缓缓拧动旋钮。两三圈之后,周围光景开始发生变化。
严铮激动得蹦了起来:“靠!真行!真的行!”
“太好了……”
时光倒退,昔日之景如慢放的电影,帧帧过境。
最先喷涌而出的是声声哀嚎。人皮剥落、肢骨断裂、血流成河。无数活生生的人被绑着、压着、拖着、拽着,扔到铁轨下,塞进空壳里,葬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窗户碎裂坍塌,人皮猎猎鼓动,昏黄烛火穿透,冰冷的播报音混合着车轮碾过的咯吱音,声声回响。
怨气横生,鬼影攒动,沾着血的眼球们从遍野的尸首中脱落而出,一蹦一跳,聚合成一片黑红。它们于涌动的黑雾中扭曲、撕扯,引燃业火,开天辟地。
寂静的车厢亮起惨白的灯光,站牌被无形之手篡改,列车驶向新的旅途。
余州拧到指尖酸麻,眼眶湿润,才将这些景象翻篇。
褶皱被抚平,断口生长,绵延向前。碎了一地的玻璃回到窗框上,纸糊的空壳消逝于洪流,崭新的地铁窗明几净。几个头戴工帽的身影站在修建好的地铁前,目光幽深,窃窃私语。
拿什么方式来检测地铁好呢?
指指点点,谋谋划划,空壳地铁被架上轨道,窗玻璃被记号笔标出尺寸,车门被拆卸打磨,轨道被反复丈量……
这是恶之源,是循环的起点。
拧到这里,指针忽然停止不动了。
轨道的尽头,浮现出一个白色的漩涡。
地铁驶进漩涡,白光乍现,失重感席卷全身,仿佛堕入了一个空白的深渊之中。
余州抬手遮眼,倏地听见一道东西碎裂的声响。
光芒褪去,他们又回到了地铁的车厢之中。余州放下手,发现掌心中多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镜子碎片。
他转过头,老人还站在身旁。
“谢谢你,老人家。”他由衷地道。
“这个世界消失了,我要走了,”老人笑眯眯的,“但是我突然很想告诉你一件事。”
余州忙道:“您说。”
老人道:“在几年之前,一个年轻人也曾找我修过怀表。可那时我满心怨恨,明明能修却拒绝了他。好在那个年轻人后来找到了别人帮忙,否则,他或许就要死在这里了。那之后,我就时不时地打开工具箱,摸摸那些已经钝了的,生锈了的老家伙。它们陪伴了我这么多年,可却没帮我修好最该修的那一块表。这么多年过去了,终于又有人找到我,让我帮忙修表了。幸好我等到了今天。”
余州道:“老人家……”
老人摆摆手:“你知道么?那个年轻人的怀表,跟你手上的一模一样。”
余州蓦地瞳孔皱缩。
“您是说……那、那个年轻人是?”
老人笑了一下,皱纹舒展开,“我老了,再多的细节就不记得了。但那张脸只要见过一次就不会忘。你转身看看后面,他这不就来了吗。”
余州怔了一瞬,回过头。
一阵乱风刮过,鸭舌帽坠地。灰蓝色的长发飘散,狂妄地糊了他的视线。一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从他面前闪过,空气中弥漫起好闻的艾草香。
人转瞬间没了影。余州突然感觉,手上好像轻了许多。
低头一看,躺在掌心的镜子碎片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