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藏经阁,是一座壮阔的二进院舍。前为看经堂,乃供大众阅经处,后面二层楼阁才是真正的藏经阁。
阁下两廊各有九命护经罗汉袒肩趺坐,慧果领二人拾阶而上,甫一推门,便觉一股清凉之意袭面,阁中排排木架高耸至顶,四壁点缀明珠无数,想来担心走水不张明火,眼下日光耀眼,明珠黯淡无光。
慧果领二人穿梭书架之中,百龄但觉行走间幽幽带香,肉眼可见三千浮尘,心境也为之一静。
藏者,三藏也,乃佛门经、律、论之总称。穿过一系列摆放三藏教义的书架,慧果才停下来,分指两侧,“我师西行带回的梵本真经计六百二十一部,大多已散发诸寺译存,本寺所藏一百三十五部,皆在此处。”
百龄与成昭默默转目,架上卷帙如海,不觉油然肃穆。昔日普莲法师遍访天下大德,有感中原诸家各擅一宗,莫衷一是,令人无所适从,遂生西域求法之心。践流沙而陟雪岭,艰苦卓绝,终至西天佛国,潜心研习十余年后,为大虞带回六百余部真经。先帝为之在西山设立译场,普莲三藏法师穷十余年之功,译经七十五部,合三千五百卷,可谓功德无量。注①
百龄对那些透着古朴神秘的梵本真经感到好奇,问:“真经如此珍贵,为何要分散诸寺呢?”
慧果微笑道:“《法经华》云,‘其云所出,一味之水,草木丛林,随分所润’,佛雨无边,泽被三千,经书并不归属某人某寺,而当归属天下众生。”注②
百龄惭然一合掌,听他道:“我师译经甚专,以至两目不能视物,遂由师兄协助,诵读本经,再由我师口译,再由师兄笔录。其后我师携《大般若经》离长安至东都,便留师兄在本寺中继续翻译存经。师兄当年便是在此处译经,宵衣旰食,焚膏继晷,几乎足不出户。”
成昭与百龄顺他所指,见林立如丛的书架下,有一张三尺见方的桌案并一菅草厚圆座,油然心生感喟。译经这么大的功德,却是在如此逼仄处成就。
百龄又问:“普莲法师为何要离开长安呢?”
慧果踌躇未语,成昭幽幽回答说:“当年先帝仰普莲法师大德,曾先后两次请他还俗辅政,但法师矢志译经,先帝便未加勉强。后常山愍王与魏王二子夺嫡,各遣使臣,络绎至西山延结法师,先帝盛怒之下,下诏解散西山译场。”注③
慧果合掌念一声佛号,“诚如殿下若言。东都净土寺乃我师当年受戒处,早先从景云法师学习《涅槃经》,译场解散后,适景云法师圆寂,我师便去往东都入驻净土寺。虽有落叶之心,亦存避祸之志。我师离去时,仅携走《大般若经》一部,余则由师兄继续翻译。”
成昭合掌道:“还请法师带我等瞻仰慧叶法师译经原卷。”
慧果便指向左侧一排书架,“这便是师兄所译六十部原卷,合一千八百九十五卷。我师当年译经时,尚有笔受、书字、证义、证文、参译、缀文、梵呗等职协助,师兄仅一人之力,穷八年之功译经千八百部,概前后无人能及。”
他如此感叹,百龄大受震撼,手抚书架问:“不知可否触碰?”
慧果道:“既有缘得来,便有缘得见。”
百龄方小心取下一卷经书,徐徐展开,见上面笔法秀丽,措辞优美,心道红叶法师果真名不虚传,既娴于佛典,又精于辞藻,既是圣僧,又是才子。她光想一想便无比神往,何况那些曾亲眼目睹、亲耳聆听过的人呢?
她眼前忽而出现一片红叶蹁跹的枫林,圣洁的僧人与美貌的佳人并肩而立,画面美好无比。猛然心神一收,心中顿时惭愧,仿佛自己已暗暗坐实皇后之心。
急忙抬眸看向成昭,他也正捧经细读,神色专注,今日衣饰素净,戴幞头着白衣,寻常士子装扮。但长睫高鼻,穷雕琢之功,采日月之灵,只一眼便叫人怦然心动,心下一点关于红叶僧的遐想也随之云散。
二人默默读经,百龄突然眸子大张。
“殿下!”
成昭抬头看来,见她神色大惊,忙放下经书走来问:“怎么了?发生何事?”
百龄无声摊开经卷示他,成昭才恢复平静的心底陡然泛起巨浪,红叶僧所译经卷末尾,竟有数行小字。
“邈邈八荒,茕茕日月。心之所思,目之所逐。胡立中宵?微君之故。”
正是丝帕上皇后手书。
回程车中,成昭面白如雪,魂不守舍。
慧果道师兄所译经文上,约有十二部末尾都缀有这六行诗,他亦不解师兄有何用意。
百龄坐他身旁,见他神色,便猜他唯恐皇后与红叶僧之间确有其事,才会如此惶然无措,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车子离开山道,走上返回长安的大道上,她方开口问:“殿下为何如此?自听闻那方莲花木匣后,殿下就神色有异,那匣子可有什么玄机?”
成昭心乱如麻,哀哀望她片刻,才沉沉道:“那方莲花木匣,确系我阿娘之物,心爱无与伦比,知之者不多。我幼时偶然见到,哭闹着想要触碰,她都不许,何以会交给薛夫人带至西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