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徐徐启程,百龄随母同乘,婢子们另乘一车,公孙止骑马跟在妻女车外。直出了城门,大道宽阔,人烟渐少,百龄便开了窗户,高卷帘子,五月的风带着浓浓草木气息霎时鼓满车厢,她才偏头问公孙止:“阿耶,方才那人是谁?他是阿翁的学生吗?阿翁为何不肯见他?”
公孙止骑在马上十分悠闲,说:“是了,朏朏那时还小,不记得此人。此人姓程名迩,也是我扶风人。当初在家乡时,他屡屡登门求教,你阿翁见他聪明,人又端正,便十分愿意指点。你五岁时,为父赴任朗州,他竟提出要跟着我做个幕僚。我不过一县令,哪需什么幕僚,又何必误他前程,于是拒绝了他。你阿翁便劝他来长安应试,还为他写了好几份荐书,果然次年他就中了进士。”
杨夫人也笑说:“是啊,我还记得他每回来,都给你们兄妹带来好些小玩意儿,又是背又是驮的,陪着你们玩耍,我有时都过意不去。”
百龄听得好奇,又转头看阿耶,“那阿翁为何不肯见他?”
公孙止说:“这人很有才学,早年为官也颇有政声,只是后来就任梁州,梁王骄纵跋扈,民怨沸腾,他竟为梁王遮掩罪行,却被御史告到天子面前。陛下贬谪了梁王,也将他贬为下州参军,他求到你阿翁跟前。你阿翁平日最恨就是为官不正,将他狠狠训斥了一番,让他深自反省长长记性,因此并未帮他说项。朝中却有人为他进言,最后竟留在了长安。此后你阿翁便不愿与之往来了。”
百龄偏着头想了想,说:“藩王在任,地方官员本就有监督诤谏之责,他不规劝梁王,反倒帮忙隐瞒罪行,无异于助纣为虐,难怪阿翁不想理他。且这官场如墨池,若不持身清正,光明伟岸,一旦沾染恶习,从此回头无岸。若不断绝来往,指不定哪日他犯下大罪,反倒会牵连阿翁呢。”
公孙止忍不住笑了,“我儿深明事理。”
樊川位于终南山下,既有奇峰秀岭之美,又有碧水修竹之幽,是长安人踏青胜处。眼下时节,繁花蔓草葱茏密布,潏河两岸美不胜收。
永嘉长公主自夫君死后,便舍身入道,在樊川修了一座清虚观。从此隐居观中不问世事,二十年来足不出户,也不接见外人,就连天子前来探望,长主也只是冷淡应对,天子只好郁郁而返。每次只有百龄到来,她才会真心欢喜。
当初公孙扬死于狱中,长主也因悲痛而早产,孩子不足月而生,落地就没了气息,是个女孩儿,猫儿一般大。长主痛惨了心,恳请先帝将夫君的遗体还给自己,又将公孙扬与这猫儿大的女儿一起埋葬在道观之中。因此听说公孙止夫妇得了一女,十分激动,每次见到百龄,就仿佛看到那个猫儿大的女儿好生生长大了。
公孙止一家到来时,长主刚刚祭拜完亡夫,悲不自胜,百龄见她掩面抽泣不止,心下十分难过,走上前将她抱住,轻声安慰地唤着:“伯母...”
永嘉长公主勉强止住情绪,抬一双红肿的泪眸看她说:“半年不见,我朏朏越发出落成人了。”百龄也撒娇道:“好些日子不见伯母,我好生想念您。”长主将她搂在怀中,终于露出丝笑。
百龄跟随父母祭拜过伯父与那位早夭的小阿姊后,因长主不喜人多,便叫桃符等人退下各自歇宿,一家三口则随公主去堂上坐下。
永嘉长公主顾公孙止问:“父亲的病好了吗?”公孙止恭顺答道:“阿嫂挂念了,父亲如今已无大碍,只是偶尔还有些咳嗽,平日都在服用汤药进补,精神尚且矍铄。”长主点点头,又偏头问杨夫人家中事。
公孙止陪坐约半个时辰,因明日就要恢复公务,便要先行回去。才走出门,长主却忽然想起什么,喊住了他,“二郎留步。”
公孙止回身道:“阿嫂吩咐。”
便听长主吩咐侍女,“去将《芙蓉变》取来。”
百龄见父母对视一眼,都隐隐写着惊讶。她曾听阿翁阿耶说起过此书,乃是已过世的伯父心血之作。
公孙扬一生以诗为魂。
诗至前朝齐梁时,精于工巧而古风不存。大虞立国后,南北一璧,所谓“江左清绮,河朔贞刚”,南北风气碰撞,诸家有感南朝雕琢过甚,有损诗之真美,叹息“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故一度掀起复古之风。
公孙扬则在一片复古声中,另有感想,他认为诗如芙蓉,有三变之美。《风》《骚》纯白无瑕,自是诗家圭臬,而南朝软红轻艳,亦有可取之处。自沈隐侯《四声说》后,前辈诸家力求声韵,未尝不是别开生面之举。因此他撷取前英,考校声韵,糅南北两长,创造出新的诗歌体制,命名绝律,成书《芙蓉变》。
可惜公孙扬死时,《芙蓉变》仅散稿而已,是魏王后来在均州贬所帮助好友校稿成书。待公孙一家还乡时,托人千里迢迢送来了扶风。公孙弘当时感动万分,深知魏王以幽禁之身,校稿成书且托人远送,定非易事,遂复信感激致谢。然后将此书交给永嘉长公主保管,以慰其哀悼之心。
侍女将书取来,长公主恋恋摩挲片刻,交于公孙止说:“你帮我交还父亲。我近年神乏体弱,守着此书,不过睹物思人。当初你阿兄撰稿时,便曾说来日可作家学传于儿孙。你们好好收着,将来传给洵雅与朏朏兄妹,也算了却你阿兄遗愿。”
公孙止郑重接下,对长主深深一揖,方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