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一个宁静的良夜,太多的人因于太多的缘由无法入眠。
他捕捉到了另一个年轻的意识。迷惘、挣扎的意识。
年轻人似乎格外容易迷失。花花世界,太多选择,向左向右,都难以尽善尽美。其实这不只是年轻人的问题,到了查尔斯这个岁数已然会面临同样的难处。难以思虑周全,因为从不存在百分百的周全。他们总说如若当时那样做,结局就不会一样不幸,但幸与不幸也从没有绝对。活到查尔斯的年纪,你就会明白,世间最大的不幸是拒绝接受现实。
***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被查尔斯的脑电波连接上的时候,挣扎的年轻灵魂第四十五次如是自问。
【孩子,介意和我说说吗?】查尔斯的声音温和、鼓励、充满耐心,如同他过去无数次做得那样。
年轻的灵魂短促得震颤。这很常见。换谁突然在脑子里听到不属于自己的声音,都会惊讶、震撼。显然,这是个适应良好的灵魂。至少他在查尔斯来得及出言安抚之前已经迅速平静下来。
【您是谁?……算了,这并不重要,我想我并不在意您是谁、身处何方。起码我可以肯定您不在我的周围。这便足够了。】年轻灵魂的主人,贝鲁西斯,在沙砾的高岗上环顾四周。今夜无星无月,人间只余鼾声。他是这片营地中唯一清醒着的人,【这样最好。您不认识我,我不认识您,这样才好谈心。】
宁可同素未谋面的人敞开心扉,也不愿与熟人多一句口舌。这是他的悲哀,抑或大多数人的悲哀?
查尔斯教授端坐在轮椅上,双手交握。脑波仪在他的一步之外,但他没有去取。也没有动作。他在等着年轻的声音继续他的故事。
【您听说过应许之地吗?您相信我们能在尘世间找到这最后一方净土吗?我曾深信不疑。梦中的启示告诉我,这是我的宿命、我们变种人的宿命,而我,身为眷者的使命,是带领同胞们找到它。我们翻过高山、跨过流水,一路走来,我们拯救过被苦难和时间困锁的人、也陨落了不少骁勇、忠贞、坚定的同伴。我曾以为所有的幸与不幸,是上苍降下的恩赐和磨砺,每一次相遇、相熟、相别都是为了下一道指引的准备。可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在相同的境地里蹉跎,没有进展、没有希冀,只有日复一日的争斗和惘然。如果当真有这一方应许之地,是否是我还不够格涉足?如果所谓应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上苍又为何予以启示梦回应?我不明白,远方、不知名的朋友。】
贝鲁西斯仰望星空,夜幕吞噬了启明星。暗途中的旅人唯有烛火般摇曳的信念作指引。曾坚如磐石的信念终在日复一日的苦寻无边中动摇。
他还是一个孩子,太过良善的孩子。良善之人很难有孤注一掷的毅力。他不长的一生中不乏苦难,但绝没有过华尼托所经历的刻骨铭心。他唯一一点生死两分、善恶陌路的记忆是别人强加给的,到底和真实有别。
九头蛇教会了他不可轻信,却没能够让他举一反三,秘密不能用以谈心,不论对方是否相隔万里、素未谋面。
应许、指引、挣扎、求索、不得……这一个永恒也独特的主题、这一道稚嫩也青涩的声音,在饱经沧桑的眼睛之下,能读到的讯息太多太多。
查尔斯想他或许知道自己是在同谁对话。他庆幸年轻的灵魂尚未抹灭辉光、九头蛇的引导也未使其彻底沉沦,但他也同样为之哀悼,为一个业已不幸的孩童在过早的年纪曝露于莫大的恶意之下。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年迈的教授没有回答,他问了迷途的青年一个问题。
【我……是谁?】
【是的,你是谁,或想成为谁。所有的应许、启示、指引俱了无意义,若你已丢失心乡的路。冥冥之中的引导许是回归应许的神意,又或者魔鬼低语的蛊惑。你是谁、想成为谁、又欲往何方?】
贝鲁西斯不知何为自我、亦无所求,他所走的每一步是强植于记忆硬生出的“不得不”。他回答不了年迈的智者的疑问。扪心的叩问让他慌张,让他更加迷惘。直觉告诉他不能深思、不可探寻,这会令他丢失来路。可心底的另一个声音,一颗从未被翦除的种子,终于在此刻破土而出,尖锐质问——何处是来路、何处是归途、何又为我。
他的本心操纵着他脱口而出,丢开谨慎、抛下三思:【我想要一个人人平等的新世界,没有歧视和挤兑、没有压榨和欺凌、没有流血和暴力。神说那将是应许之地的愿景,所以我紧追着神的脚印,然而神也弃我远去。我不知我曾是谁又来自何方。神说前尘是前路的阻碍,尘世的纷扰、尘埃是玷污神国的根源,须得荡涤。所以我放下往事,抛弃旧我,只为神的一眼侧目。可是神迹不再眷顾我。】
【不,孩子,并不是。你的前尘往事奠定了今日的你。想想是什么让你觉得现世满是歧视和挤兑、压榨和欺凌、流血和暴力?想想是什么让你接过启明灯,在辽阔的尘世选一条不可寻的、前往应许的路?是你的过去,是你的经历,是曾经的你。想想吧,孩子。】
贝鲁西斯一度引以为傲的自控在这一刻丢盔弃甲,被虚假碾压、束之高阁但未遗忘的真实于此时卷土重来。他听见有人声嘶力竭求问一句“为什么”;他瞧见地板砖缝淌满鲜血、新红暗沉交错,有人脊背不屈,苦等一声解释。那声音似远似近,那背影如真如幻,那画面触手又在云端。
是谁的哭喊,谁的傲骨,谁的所求不能得,谁的真心被粉碎……似曾相识的前尘走马灯般不灭、不停轮替回转,把业已松动的僵化思维逼近瓦解的临界。
少年发出低沉的嘶吼。
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