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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打算由着她?”洛吉克不解得问老友。独余他二人的会客厅里,说起话来也不那么顾忌。
“你阻挠她未必是害她,而由着同样未必是助她。”约瑟芬意有所指。神秘短信的主人或许自以为做得隐蔽周全。只是这么些年的经验,谁是怎样性格、有何城府胆魄,哪怕不在其位,他也了如指掌。对于那位推手的身份也有一二分揣测。
约瑟芬无意对洛吉克提及。若如他所想,按他所掌握的情况,洛吉克和对方撇不开干系,知道这些对洛吉克并不会有好处,相反按他的急躁和暴脾气,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他们业已气焰过盛,高捧棒杀不失为上佳策略,就怕好打好算的捧杀被利用反杀。”洛吉克从衣兜里摸出一盒烟向约瑟芬示意,后者摆手拒绝。他为自己点上一支烟,是和加略特钟爱的土烟截然相反的名品。洛吉克从不委屈自己,于有限条件最大可能享受,是他毕生所求。洛吉克吐出一口烟圈,在雾气弥漫里缓缓道,“我本不信这些一招胜负、力挽狂澜,华尼托的壮大、玛尔斯的成功却由不得我不信。本是当初无心推举出的制衡,哪料到竟被借力打力连你我都险些被排挤。”
“也许从不是‘险些’。”约瑟芬答得极冷静。正因为冷静,才更恨得深刻。
“没有‘险些’?还能是故意?玛尔斯尚且圆得过去——不堪欺侮,势要反身叫欺辱者悔而为人。华尼托呢?往小说,不满软禁——你也没太拘着她——要你自食其果?往大说,从根基毁尽九头蛇,报那家破人亡的大仇?”洛吉克摇了摇头,“这不可能。且不说她上有玛尔斯压着,三观端肃一心报仇的人又怎会把自己同化成我们的模样。需知我们可是正人君子最厌恶的典范,华尼托那双好父母岂非是最好的实例?”
洛吉克的眼圈吐得轻巧,反嘲也极尽轻蔑。
“那可未必,若她与他本即为……”约瑟芬也露出了轻蔑、讥诮的神情。却不知对谁。
他的声音轻迷、低沉,洛吉克难以听清他呢喃的字眼,不由问:“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那一声问把约瑟芬拉回现实。他那在讥诮、怔然、怨恨、感慨中反复的眼神,也恢复了清明。他望向未觉异常的老友,“我只是在说,可怕的岂非总是看似不可能的反常?反其道而行之,逆流下亦具备登顶实力的人,世间还有多少困得住他的险境。难的并非活成自己厌恶的模样——太多人的一生可用此一句总结——而是抱着清醒认知和决心,在与信念背驰的路上一意孤行而不忘初衷。”
她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变成什么人,制定了计划一步步转变。可怕的从不是野心和抱负,是其催生出十年一日的隐忍退让,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向死而生。
约瑟芬话里的异味终于让洛吉克生出几分戒心,“你莫非真觉得华尼托想毁了我们?”
她还能图什么?约瑟芬心道。
记忆又不禁拉回初见她的雨夜,匍匐在泥泞里的孩子眼神戒备、锋利,一如初生的野兽。他爱惨了她的未经打磨,就如熬鹰之于育鹰人。可她不是鹰,他也非养鹰人。自幼才名在外的神童不是初生的鹰、脑力未经开发。困兽且不会坐以待毙,何况天才?她以九死一生掷下豪赌,若胜从此势不可挡,若败也无悔;他困在自负的尽在掌握,还为寻得璞玉窃喜,满心筹措不过他人算好的网罗。
败局落定,困于疗养院起,约瑟芬已有些看明白,唯独为时已晚。他不再信她绝非一心为九头蛇,可旁人不会信。她甚至不担心叫他闭嘴,天方夜谭便是他逮人就说,大抵也只能收获一声“疯了”——谁会相信那是一个孩子从七岁起的算计。
连洛吉克都无法苟同。
“你有点钻牛角尖。她的成就是九头蛇所给,毁了九头蛇于她亦是灭顶。她没有理由这样做,也缺乏这样做的力量。”洛吉克很努力得在尝试分析,“可我不明白,你若有这一重疑心,为何方才还向着她说话?她和玛尔斯虽然独他,凭你约瑟芬的招牌,一句反对也能推成不少阻力。你在怕什么?怎么连你都被她唬到……”
是为了你啊,老伙计。约瑟芬心想。我已无能为力,却仍奢望着保住最后一位友人。向她妥协也就成了唯一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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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芬年纪大了,折腾人的本事却不减当年。知道他是有心膈应,真等成箱的笔记运至住处,华尼托仍有些被气笑。本册不同计算机,没办法Ctrl+F检索,也无从添加筛选器,找到寥寥几页薄纸无异于大海捞针。他想要她知难而退,可她从不知退避。
不论华尼托还是琼恩手下的研究员,近来都在说博士又不见了踪影,和神盾局的会议她也不曾再出席。人间蒸发的年轻博士把自己关进了基地。阴寒、积雪、少阳的西伯利亚冰原,看不到生机、无从分心。
可能鲜有人知,这位呼风唤雨的博士,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冰雪中度过。西伯利亚,或是南极。她的驻地,九头蛇最大的实验基地之二,只有严冬没有春夏。无垠的雪原,不落幕的风霜,加西亚生命里卷走希望的严苛,是能让华尼托静心的景物。
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出路,看不到希望,在绝望中挣扎。
九头蛇内部打趣南极与西伯利亚基地的研究人员,有着“最纯粹的科学之心”,否则不可能忍受放眼的枯燥、无味、千篇一律。至少赤道基地还能目睹烈日和寒夜,沙暴与晴空,和偶尔往来商队的变化。
西伯利亚和南极之间,西伯利亚更为传统,南极相对现代化。西伯利亚基地始建于九头蛇发迹后不久,近于根源,传统和保守几乎是每个漩涡中心的生存之道。南极基地则在规模壮大后逐渐发展,新颖超前的课题,未成熟的新技术,多在这世界角落的偏远尖端里试行。
守旧和开创,落在一面尽心维系这庞然大物,又一面肆意毁灭的华尼托身上,倒是讽刺得应景。
西伯利亚和南极两处作比,又以前者更为她所钟爱。或许是南极太过边缘不宜出行,或许是旨在创新的基地项目多为雏形,除非有必须身临的会议和重要进程,她半数以上的时间都花在西伯利亚。
华尼托在西伯利亚基地有属于自己的一整层楼。现在,最敞亮的一间会议室里堆满了手记——已经分门别类后的约瑟芬的笔记。她把自己关在基地,像是不知疲倦得翻阅那些没有价值的笔记。曼因斯夫妇遗留的手记,从已理出的部分来看,和她以为的颇有出入。
并非是想象中的日记、实验日志、或者某种实录,更像是一个故事、一则寓言、或者一本小说。也许等她拼出故事全貌,会更好还原其隐喻,可她总觉得寓言隐喻谈不上是多靠谱的传递方式。
也许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既要能流传又不能轻易为人看破。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华尼托也逐渐拼凑出故事的原貌。很老的基调,很俗的套路,换汤和包装,重来多少遍都能赚住小女生眼泪的那种。大抵世间故事本就冥冥相似。
华尼托想起自己的“琼恩”时期。
出类拔萃的林赛不怎么出席课堂。她很忙,有太多事情要分心,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对她早就倒背如流的课本和基础知识。可林赛的底稿是“别人家的孩子”,温文精英设定,所以她免不了象征性出席,象征性和随便几个还算聪明的人草草交往。
时隔多年,她已记不得邻座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对那人的印象也只余下“很喜欢看骗人的女生电影”一条。每此一边看,总一边说,明明小时候泪点很高毫无感觉,为什么反而长大了,明知是假也忍不住为角色悲伤。那时的华尼托挥霍着为数不多的闲暇,在无所事事中嗤笑一声幼稚。而今想来,却可笑也可悲得有一丝感同身受。
少年时不识,也就无过多感触。读懂已是书中人。正因为有所共鸣,看谁皆似看己。
九头蛇神坛上,无心无情,刀枪不入的华尼托,也有今天。她自嘲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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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言故事的发生在并不存在的西州大陆上一个古老的王国。
老国王心爱的王女,帝国赞歌盛唱的继承人,死于未愈的箭伤毒疮。箭伤在收复边远失地的一役中落下,路途遥远,几经颠簸,没能及时处理的创面感染溃烂,让这还未燃起荣光的王女,过早陨落。王女逝世正直正午,举国边响哀歌。老国王日夜以泪洗面。
此女苏西便在这背景下诞生在痛失爱女、苦求慰藉的国王夫妇膝下。
她诞生的那一刻,这个在悲恸中苟延的强大王国在一刹那又恢复了往日生机。苏西被当作第二个王长女培养,吃穿用度是最好的,教养是最严苛的,就连寄居在她身上,国民们的希冀,比之陨落的王长女过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