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吧。”
见容克犹自陷入深思,沈夜北甚至很友善的提醒了句。同时,他自己也走到栏杆前,在事先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容克终于松了口气。原本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这位曾经的“大毒才者”接受自己的“面对面访谈”,这下可好,人家反而先给了他台阶下,这可真是个意外之喜!
“很抱歉……”容克下意识的就要道歉。
毕竟,眼前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男子,在过去十几年间直接屠杀、迫害、间接致死、致伤四五百万人,在整个人类史上都属于残暴到逆天级别的存在。即便在人命如草芥的楚国,纵观上下五千年,也就一个随随便便饿死、虐杀一亿人的高欢,能比他“更胜一筹”。
也就是说,容克很清楚自己眼前这位是个什么东西。
——沈夜北,是个不折不扣、已被死死钉在人类文明史耻辱柱上的恶魔。
容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和笔,尽量保持着平和的表情和声线:
“很抱歉,沈先生,希望我的到来没有影响到你的休息。时间有限,现在就开始我们的访谈吧。您需要先喝杯咖啡吗?”
来访之前,容克就已听闻沈夜北酷爱喝咖啡的传闻,半年前入狱后尤其如此。沈夜北摇摇头,只是很礼貌的笑了笑:“不必。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是。”
容克深吸了一口气。他需要给他自己一点勇气,才能问出接下来那些石破天惊的问题。
“你这一生,总共杀了多少人?”
后来,容克在自己的回忆录里,是这样记载当时发生的一切的——
“我问沈夜北,我说,沈先生,你这一生杀死了多少人?其实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关心。心理学从来都不会关心世间万物‘是什么’,它所真正关心的是‘为什么’,以及‘何以至此’、‘象征着什么’。
听了我这样尖锐的问题,沈没有立刻开口。我很细致的观察着他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于是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一分一毫的变化都没有。他的双手是被铐住的,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只能双手交握来适应这种束缚带来的不适。所以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的手指仍然松松的交叉着,一丁点儿收紧的意思都没有。
上帝啊!我发誓我从没见过如此没有人性的人。任何一个正常人,无论他或她多么的反社会甚至反人类,都不可能对自己手上无辜惨死的人命没有任何愧疚、自责、犹豫、遗憾、恐惧。可是上帝啊,这个比女人还要美丽的男子,听了我的问题,他真的连一点儿的情绪波动都没有。这真是太荒唐了。
我那时很想问他,你是不是做了额叶切除术(注1)?当然,我知道这个问题是愚蠢的,因为做过这种手术的人,不可能统治这样一个大国长达七年。可是为什么,他不会感受到人类最基本的情绪?
「只算死人,一万三左右。加上没死但被波及的,一百五十多万吧。」
沈夜北终于回答了我的问题。他的声音也很平静,说话时一直直视着我的眼睛。这样的反应足以证明,他并未说谎,而且也并未刻意去回想过去的事情。我于是追问:「你曾经特别统计过这个数字?」
他没有否认,只是微微颔首。我心里一惊,心里隐约有了初步的答案。我问了另一个问题:「既然你统计过,刚才为什么有所犹豫呢?是有什么顾虑吗?」
沈摇了摇头。他很冷静的继续说道:「我是在想,是否需要将第二帝国时期损失的人口也算进去。」
我问:「那是高欢造成的,又不是你造成的。为什么要算进去?」在这一瞬间,我甚至忘了我此行的最初目的——我并不是来当记者的,而他,也只是我的病人而已。
对于我这一次越权的追问,沈只是礼节性的微笑,没有再说些什么。我尴尬的摸着鼻尖,继续观察他的整体反应。我对他的印象开始发生变化了。
沈忽然问:「容克先生认为,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有些惊讶。因为我对沈的第一印象是,他是一个极其寡言、自我封闭和不信任任何人的秉性。我以为他不会主动问我什么问题。于是我沉默了一会儿,才慎重道:「你是一个不把别人当人,更不把自己当人的人。你是天使与撒旦的结合体,你把你自己变成了一台真正的机器。」
紧接着,我又不得不补充道:「很抱歉说这样的话,我不想对你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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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额叶切除术,是盛行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一种“治疗”精神疾病的残忍手术。其后果包括两方面:一、生理损伤:(一)大脑结构破坏:手术切断前额叶与其他脑区的神经连接,导致患者失去决策、情感调节和社会行为能力。(二)不可逆副作用:癫痫、智力下降、失禁,因手术直接死亡。二、人格异化:患者术后普遍表现为情感淡漠、呆滞,如同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