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的回答,沈夜北似乎很是不屑。他那张非东方也非西方的漂亮面孔流露出些许不同寻常的神色,灰绿色的瞳孔微微张大,向上方翻了翻,这更加佐证了我对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
我以为他会对我说些什么,发表一番自以为是的高论。但事实却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垂下眼帘,过长过密的睫毛让他那一瞬间,看上去非常女性化。
我看了下腕表,还有大约四十分钟的时间。可我对眼前这个人已经失去了兴趣。我已经看透了他。
可另一个声音同时告诉我,卡尔,你必须利用好这次机会,这或许是你这辈子唯一一次,能有机会如此近距离接触如此稀有的病例样本。不会再有任何人像你一样幸运了。我只得无视了他对我的蔑视,耐心的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呢?沈先生,你如何评价你自己这一生?」
沈夜北很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他一边思索,一边慢慢说道:「我很满意。」
我不解反问:「满意?你指的是,对于你曾经辉煌刺激、大权在握的人生履历很满意?」
这一刻,我注意到他的脸色微微一变,原本的不屑变成了愠怒。他显然是想解释、想反驳,于是我鼓励他:「请不要再有什么顾虑了——沈先生,难道你不想被人理解么?」
果然。沈夜北的脸色刹那之间,就变得非常难看。他的脖颈在囚服宽大的衣领映衬下,变成了一段苍白修长却失去生机的树皮。他的喉结上下狠狠滚动了几下,应当是在强行压抑情绪。我终于恢复了自信,按照自己的节奏乘胜追击:
「人是社会动物,只有上帝才不需要被人理解和认同。沈,你应该很清楚,你只是一个普通人类。你需要被倾听,被理解。」
我知道我走了一步险棋。这很可能会激怒沈夜北,但我仍然愿意一试。
上帝啊,我发誓,我冒的险值了。沈的脸色果然变得更加苍白,像白纸一样白。上帝啊!他果然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仅此而已。
沈被我触怒了。他的双手手指逐渐绞紧,手背上青筋暴起。我忽然意识到,他已经被囚禁半年了,而且,每天都活在这样绝对的隔离、孤独和耻辱中,活得生不如死。作为一个政志强人,他当然可以像最开始那样,伪装得天衣无缝、云淡风轻;可作为一个“人”,他的精神早已如绷紧到极致的弓弦,距离彻底脆断,只有一步之遥。
「沈先生。」
我无视了他情绪上愈发剧烈的波动,继续刺激他:「我知道,你没有宗教信仰,你不信来世,并且你已经病入膏肓,你没有时间了。为什么,不告诉这个世界,你迄今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很不道德,但这对我很重要。我已经看清了他的本质,所以我现在已不再关心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现在只想知道,我对他所做之事的判断,是否是正确的。
我真是太好奇了。这不符合我的职业道德,但我想,不会再有谁能像我一样有机会,去窥视这样一个世界史、人类史上罕见的“枭雄”的心路历程、去还历史以真相了。
如今全世界都听说了关于沈夜北的传闻。这个穷途末路的男人,因为常年吸椟,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支撑他坚持到明年春天了。这种传闻似乎与他眼下还算不错的气色相左,然而回光返照之下,也并非不合逻辑。
沈夜北的表情先是僵硬,之后,面部肌肉又慢慢的松弛下来。我想我大概是成功了。
然而很可惜,我错了。
「作为心理学家,你很专业。」
我一愣,没明白他为何忽然转移话题。「哦,谢谢……」
「我提供给你的素材,足够你在世界顶级期刊发表十篇论文。」
我还没反应过来,形势立即一转。
「所以,该我问你了。」
我下意识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沈就直截了当的问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问题:「你这次访谈我,根本目的是什么?」
他的直言不讳让我感到不适。我沉默了。其实我可以选择用谎言来应付过去,但我并没有这么做。
我决定,把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告诉他。
「我想知道,楚国这样的国度为什么会出现你这样的最高统治者,你这样的人,又何以能够曾经统治这个人口超过五亿的大国长达七年?」
不止我一个人想知道答案。这个问题,已经横亘于全世界所有政治学者、心理学者心头数年了。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我也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的“可怕”之处。
容克先生认为,我是一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