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牢室内就只剩下“主仆”两人了。
“现在感觉怎样了?”秦兵一边替他缠好布条,一边轻声问道。沈夜北摇了摇头,视线落在腋下那支奇怪的玻璃棒上:“这是什么?”
“体温计啊。哦,险些忘了,公子几乎不看西医,不知道这些也属正常。”计算着时间也快五分钟了,秦兵索性直接上手把体温计抽了出来,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露在前襟外的半截锁骨上——
伤得最严重的那部分被挡住了,显露在外的这一小段锁骨因为过瘦而现出了清晰支棱的形状,颇有一种病态嶙峋的风流。她一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回体温计上,一边道:“没想到杨宁这么细心,连隔阻刑具的棉布都准备好了。”
“是我让他准备的。”
“……额?”
“你说过,如果不珍惜身体,以后会受罪。”沈夜北轻声说道:“以前我并不相信,可是现在……你是对的。”
一提到这个话题,秦兵原本装满黄色废料的脑子瞬间为之一空,紧接着就是令她遍体生寒的戗风冷气。于是她立刻转移话题:“之前是三十九度,现在已经下了三十八度。不愧是阿司匹林,果然立竿见影。”
沈夜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像是退烧了。”
“现在,或许可以回答公子之前关于中西医差异的问题了。”
秦兵福至心灵地灵光一现,微笑道:“中医效果一向以患者自身的感觉和肉眼可见的体征为依据,然而无论感觉还是表面体征,都有一个致命缺陷——不够精确。相比之下,诞生于近三百年前的现代西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标准化实验、研发、投产流程之上,每一个环节都依据客观现实而定,所以才能对症下药,立竿见影。”
“也就是说,两者最大的差别就在于‘精准’与否,对么?”
“可以这么说。或许用另一个词更加准确——”
秦兵定定地看住了他那双灰绿色的漂亮眼睛,缓缓道:“科学。”
科学。
这个词沈夜北听过、看过无数次了——无论是幼时洋教士古德里安的言传身教,还是这些年来从西洋报纸上读到的新闻、社论,“科学”或者“Science”这个词都屡屡跃于眼帘之间。然而对于包括他在内的、目前的楚人而言,Science(科学)和Technology(技术)这两个词之间,其实并无实质区别——
梅远山等改良派所谓“师夷长技以制夷”者,即为此类。
于是他也就很直接地问了出来:“科学和技术,有什么区别么?”
“技术是科学的衍生品、附属物,而科学本身与自由一样,都是社会进步之源。”秦兵循循善诱:“没有尊重个体自由的社会环境,就无法催生出科学精神。没有科学精神,社会物质层面就无法可持续性发展,反过来还会进一步压制个体自由,如此反复轮回,从而形成恶性循环。”
比如说,从几千年前“外儒内法”民族思维方式确立起延续至今、并将前面所有王朝形成的“封建制度”集大成于一身的,华夏大地上所培植出来的巨大而腐朽的“怪物”——当今楚国。
沈夜北垂下睫毛,似乎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之中。其实无需秦兵赘言,他自己也能看得出来,如今祖国所面临的“绝境”——
他很突兀地问起了另一件事:“之前问起中医与西医之辨时,你提起了‘民族自豪感’。这件事和中西医之间的差距,有什么关系?”
“公子知道东瀛明治维新吧?可知东瀛人维新是因何而起?”
沈夜北答得飞快:“黑船事件。”
秦兵点了点头:“不错,黑船事件。当大洋国的黑船叩关之时,已经闭关自守二百余年的东瀛人,在极短时间内就完成了自下而上的思想转变——从过去的盲目自大,变成了后来的自卑自贱。‘自卑自贱’这四个字不是什么好词,但却是东瀛以极端落后的岛国之躯跨过海岸线、走向广阔世界的源动力。”
“大楚被英吉利帝国叩关的时间,甚至比东瀛还要早上几年。”
“不错。”秦兵道:“可惜楚国体量太大,几千年的包袱太沉,已经很难扭转航向了。公子,你可以于半年时间在朝鲜半岛创造奇迹,可你很难在楚国这样一个体量巨大、积重难返的国度里,再如法炮制了。”
沈夜北的声音也低沉下去:“因为举国四万万民众的傲慢——也就是盲目狭隘的民族*主义,对么?”
“对的。”
沈夜北反问:“民族主义,难道一定就是错的?”
秦兵摇了摇头:“不。民族主义抑或是爱国主义,本质上都是很好的东西。但它们前面一定要加上一个合适的定语,那就是——清醒。只有国内人人都具备清醒的、能够认清自己与外界天壤之别、同时又能平衡国家发展与民众幸福的民族主义,国家才能真正得以长远存续。”
沈夜北再次反问:“如果不加上‘清醒’一词,会如何?”
秦兵神秘一笑:“两种下场。第一种就是盲目自大、活在‘老子天下第一’大梦之中,如当今的楚国。至于第二种……如果您‘足够幸运’,有生之年就会在东瀛的国运上见证了。”
——军-国主义。对内极致剥削,对外疯狂扩-张的、如同癌细胞一样的法-西-斯。
这就是“极-端民族主义”怪物失去控制后的终极形态。任何走上这条不归之路的国家和它的百姓,都注定要付出无法想象的惨痛代价。
“方才杨宁透露的那些内廷轶事,公子您都听到了吧。”见他又不说话了,秦兵便不着痕迹地将话题拉回现实:“太后殡天不过就是月内的事情了。届时楚慕登基称帝,您有什么计划吗?”
说起楚慕,沈夜北的脸色稍微沉下了些。挣扎了几秒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偶尔也试着去和别人沟通沟通,集思广益——向秦兵和盘托出。
“迄今为止公子所做的一切以及背后的目的,都被楚慕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