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无需林有昌多言,他方才盛怒之下打翻水碗之后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后悔了。之所以不向秦兵道歉,非为不愿,实不能也——他必须狠下心来赶她走!
“我叫你站起来,你聋了么?”
见他仍一动不动,林有昌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向她道歉!”
“林公公,您的好意,民女心领了。”
最后主动站出来缓和气氛的人,却是秦兵。她很勉强地从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公子是极有主见之人——他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我就算不认同,也能理解。”
“……”林有昌被这对“主从”之间诡异的相处模式搞得,开始摸不着头脑了。
他这边说不出话来了,沈夜北却仿佛忽然茅塞顿开一般,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当着驿站内所有看呆了的看客,他很缓慢地走到她面前,横下心来抬起一双镣铐束缚的手伸向她,低声道:“方才的事,抱歉。”
紧接着的一句则是:“但我真心希望你能离开这里,让我保全最后一点尊严。现在这副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
总算是说了句人话。
敢情闹了这么多天别扭,居然就为了这么个无足轻重的理由……!
林有昌和锦衣卫们有志一同地腹诽起来。
“抱歉,公子。”他这边刚道完歉,秦兵也跟着如法炮制:“您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接下来必须做一件事……一件对您而言,非常重要的事。在此之前,我不会离开。”
这话又是几个意思?
所有人都是一脑门儿的问号。可既然沈夜北自己都没再追问,其余人也不好再多管闲事。唯一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是——大家终于不用再对着某人那张被欠了八百万两钱似的臭脸闹心了。
……
一日后,长江码头。
到了这里,此行大部分的陆路就已经走完了,接下来就是乘坐游轮回京。只不过如今时局之下,津海口已经被七国联军占领,想要避开战火和陆路管制就只能“曲线救国”——经渤海湾入辽东半岛,再由辽东半岛进入京都。
然而,就在这陆路上的最后一站,一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了。
——当他们从港口前的火车站走出来的那一刻,道路两侧的人山人海、彩旗飘扬着实把这一行人都惊到了。
当然,除了表情始终如一的秦兵,以及第一时间就注意到秦兵表情始终没变的沈夜北之外。
“沈大人——”
“快看呐!是副督军大人!”
“沈先生……”
……
从火车站前到码头旁边,人流始终就没断过。所有人都看见了沈夜北如今镣铐缠身的狼狈模样,可没有一个人对此面露鄙夷或者不屑——仿佛此时此刻的沈夜北并非缧绁加身的囚犯,而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不,不是“仿佛”。在如今这些前来“送行”的民众眼中,他就是英雄!
看到每隔几米就会出现的“沈副督军,东南百姓感谢您来过”、“扬州全民恭送沈先生”、“为民止战,与民休息,您的功业将留书青史”等近乎煽情的横幅,就连素来谨慎的孙坚都不由感慨一句:“看来朝廷之前向列国宣战,真不是一件明智之举。”
随即又谨小慎微地吩咐两旁校尉:“你们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切不可让不懂事的百姓冲撞乱来!”
校尉们齐齐应声称是。这时林有昌却老神在在地说了句风凉话:“不会的,放心吧。”
说罢,他目光斜斜地瞄了秦兵一眼。
——很显然,这场盛大而华丽的“送别仪式”,无疑并非自发而成。沈夜北拒战主和之举确实惠及整个东南地区、也确实能让百姓们发自内心地感激,但如果不是当地商会及江湖势力牵头、新闻媒体风闻而至,若仅凭民间自发,无论如何都无法成就今日这番盛景。
至于给以上这些团体组织“通风报信”、促成这一切的那个人……
“公子。”
终于走到路的尽头了。秦兵忽然停住脚步,面向沈夜北长长一揖,行的竟是标准的男子之礼:“秦兵先送您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务请公子和诸位官家平安珍重。”
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林有昌与有感焉:“这小娘子从一开始就对我说了谎——你们之间根本就不是主仆关系,对吧?”
复又扭头看了眼仍在目送秦兵的沈夜北,他遽然笑了起来:“跟她比起来,我们就像白纸一样简单易懂……沈大人,你还真是招揽了一位了不得的‘幕僚’啊。你难道从来就没好奇过,她为什么要无条件地帮你么?”
“她做事自有她的道理,何必多问。”
“唔?”
林有昌下意识地想要反问,可再反应过来之际,沈夜北已经随着锦衣卫走上了游轮。独留他一人呆呆地站在码头上,望着面前山一般高耸的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的巨大轮船,思绪早已飞到了九重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