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之前,楚容根本无法将眼前这个男人和“下厨”这件事联系在一起。
儒家有云:“君子远庖厨”。孟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前面其实还有一句“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本意是劝谏君王勿行杀戮、要施仁政,可后世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成了男人们推诿家务、顺带鄙夷一番妇人女子的上好借口。
所以,当张弘正亲自下厨,择菜、洗菜、起灶、生火做饭时,她竟不由得看呆了。
时近正午。阳光照在他漆黑的长发上,奇异地闪动着点点微光。披散着的长发末端以一条暗红色丝带系起,更衬出了他那本就偏窄的肩和纤细的腰,自有一种羸弱清瘦的风流。
与一年前在雍和园中见到的沈夜北不同——诚然,单论外表而言,没有人能比得上那位貌美胜妖的混血青年——张弘正身上有一种其他男子都不具备的“特质”。这种特质,直到今天楚容才终于能够准确描述出来:
那是……一种无关性别、敛藏锋芒,却又坚韧无比的温柔。
周围很静,唯有切菜时有规律的声响和铁链摩擦案板发出的声音一直都在,让楚容至今为止都未能泯去的“不真实感”多少减轻了些。
“你活下来了。”她喃喃自语了句:“真好。”
切菜的声音停了下来。张弘正沉默半晌,才道:“是,我活下来了。”
顿了顿,他问:“殿下……小容,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我都可以的。”楚容摇头,轻道:“对不起,我……不太会做饭,让,让你受累。”
“没关系,有一个人会做就够了。”
张弘正偏过头来,冲她微微笑了一下,语气略带些许歉意:“只是我手艺有限,待会儿如果不好吃的话,还望见谅。”
楚容连忙摆手:“不,不,不会的!只要是,景略哥哥……做的,我都爱吃。”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的脸就跟着“腾”地红了起来,抿着嘴低下头去。
很快,她就知道张弘正所谓的“手艺有限”是一种多么过分的自谦了——小小的、简陋的木质圆桌上,六盘小菜摆得满满当当,与此同时白米粥也掐着时间似的烧好了,端上桌来。
楚容讷讷地接过他递过来的碗筷,有些不知所措地想要起身帮忙:“景略哥哥,你手不方便,还是……我来吧!”
说罢,她手忙脚乱地伸出手去摆菜盘。却不曾想从来都是被人伺候的“公主生涯”让她彻底丧失了最基本的动手能力,连一只小小的菜盘都没拿稳——
“啊!”
在她的惊呼声中,菜盘从她指间滑落,眼看着就要摔到地上。然而意想之中的“事故”没有发生——下一刻,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它,张弘正温和的嗓音随即在耳边响起:
“还是我来吧。”
楚容羞愧地缩回了手,颓唐坐了回去。张弘正利落地做好了手头的活儿,才坐下来拿起筷子,一边温声安慰道:“没关系的,不要放在心上。”
“我……我太笨了。”楚容却并未因为他的安慰而开怀起来:“你会不会……也觉得,我笨?”
从前她贵为帝国公主,当然可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即便有口吃的毛病也无所谓:反正有这一层身份在,全天下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因此而嘲笑她。
可是,剥离这一层身份之后……她又能剩下什么呢。
听了她这天真得有些可爱的问题,张弘正先是一愣,旋即忍俊不禁——十八岁的女孩儿,毕竟还是太过年轻了些。
“小容,你只是不习惯做这些事而已。”
轻轻摇了摇头,他柔声道:“饭刚盛上来,可能还有些热,小心不要烫着。”
事到如今,多说已是无益。楚容只得羞赧地低下头去,按他说的那样小心地吹了吹粥碗上的热气。待到入口之际,她只觉米香扑鼻、唇齿间溢满了清甜软糯的味道……
向来不喜欢吃主食的楚容有些出神地想——大米,原来也能这么好吃的吗?
再拿起筷子,将挨个盘子里的小菜都尝了一口,放下筷子之际楚容几乎是有些震惊了,语气也呆呆的:“……好好吃啊。”
“好吃就好。”
张弘正点点头,一边端起桌边的水碗浅酌一口。动作之间衣袖连同铐环滑落下去一截,露出手臂上反复磕碰后形成的淤青——即便事先已经在腕处缠裹了用于隔挡的纱布,可终究还是免不了留下伤痛和疤痕。
楚容见不得这些,眼圈当即又泛起了带着水汽的红。她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哑声问道:“你这样子……还要多久?”
“这样?”
张弘正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我是终生流放。除非朝廷大赦,以后大概只能留在这里了……至于这个。”
他晃了晃手腕上漆黑的铐环,神色很是平和,甚至还带着点玩笑的意思:“正常需要五年。表现良好的话,三年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