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北在朝鲜那半年经济改革做出的成就,他这段时间里也断断续续地从杨宁这里听了个全须全尾——当然,由于报纸上刊载的内容都是能够公之于众的,透露的信息自然也十分有限。可即便如此,朝鲜发生的变化也足以让他感到惊讶:
民间有句古语——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放在自己身上或许合适,可放在沈夜北那里,却完全失了准头。沈夜北的实干能力在如今看来,真可谓深藏不露、不可貌相。
所以,像他这样长于实干的人,怎么一回楚国就开始务虚了?
咨议局。这三个字乍听上去好像很“新颖”、很能糊弄些门外汉,可究其根本,几乎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甚至,还不如多架几条电线、多修几条铁路更实在些。
南方与北方不同,以宗族为基础形成的士绅阶层对于底层民众的控制比官府的直接控制还要强而有力;相比之下,北方、尤其是中原地区地方官僚对于底层民众的控制就如同“老子打儿子”一样,既直接又粗暴、不讲道理。
换句人话来说,就是——南方的“民间自治”程度要远远高于北方,对朝廷的依赖和信任程度则更低。
在此种情形下,沈夜北如果要在南方推进咨议局改革,那么议员们就只能由过去的乡绅担当,本质上仍是宗族族长和地方官府共同进行社会管理。这样的改革就是典型的“换汤不换药”,改了跟没改没有任何区别……
“我不会再为这个朝廷卖命。”
不知为何,两年前的天牢之中,沈夜北那张隐匿于黑暗中的面容忽然浮现在他眼前。当时,那个落魄的年轻人脸色苍白,浑身是伤,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眼中闪烁着的分明是没有半点犹豫的、决绝万分的光芒。
这样的人,会忘掉自己当初发过的誓言么?
……原来如此。
脑中灵光乍现,张弘正瞬间就明白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两年前他只觉得此人虽然看问题一针见血,然而终归过于年轻气盛、脑后全是反骨;可是现在——
午门前三天三夜,三千凌迟。维新志士的血,流得还不够多么?
连最温和的变革都不愿意接受,不想放弃哪怕一丝一毫的既得利益……
一年多的牢狱之灾让他有了过去从未有过的空闲,去反思自省。这段时日里他也确实想通了很多,过去以为永世不会改变的观念也正在土崩瓦解——然而,也只是土崩瓦解而已。崩溃之后能否重新建成新的观念,尚未可知。
我这些年,究竟在为谁、为何而战啊……
在聆听杨宁带来的“新闻”以及反复自省之中,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秋去冬来,冬去春来,他终于在西元1904年、大楚历293年的五月,等来了刑部的最终判决。
流刑,发配岭南。
相比冷如冰窖的东北、瘴疠横行的西南,岭南已经是流犯们最好的去处了。不光是气候相对适宜人居,而且流放地也不像前两者那样将犯人们集中关押,而是容许他们在官府圈定的地点生活——前提是,除了为当地官军做苦役时之外,不得离开半步。
从京都到岭南,常人走路也需三到四月之久,何况是戴着刑具、腿脚不便的流犯。待到九月中旬终于到达目的地之时,张弘正的脚踝几乎都被镣铐磨烂了。当地医疗水平又极其落后,换了几个大夫都没能彻底治好他的脚伤,以至于终于“痊愈”之时,终究还是落下了残疾。
他跛了一只脚,成了瘸子。
流放地的苦役十分繁重,但当地官军头领不知是受了谁的请托,对他还算“优待”,也从来不强迫他和其他犯人一样做过重的劳务。渡过最初的适应期后,张弘正甚至能够在每天晚上抽出些时间来,去读写一些什么了。
直到有一天,看守敲开了他住处的屋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怔在了原地,许久没能做出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