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年年底楚容和楚慕这叔侄二人来诏狱探视那日算起,一晃之间,一年很快也就过去。
随着时间推移,无论是之前卖国条约的签订还是后来甲子政变的风波,慢慢的也都平息下去、被世人所逐渐淡忘了。
张弘正虽出身官宦世家,但却并无其他世家公子那般娇气“讲究”。在诏狱这种地方,生活起居上虽也有担当狱卒的锦衣卫们尽可能的关照和帮助,可现实条件上的恶劣就摆在那里,不会因为主观上的刻意忽略而有丝毫增减。
因为长久地锁着刑具,他的手腕、脚踝经常过不了多少天就会被磨出血来,即便事先裹缠了隔挡的纱布也没什么作用。于是,负责看管他的锦衣卫杨宁就自动自觉地担负起了照顾他的“职责”:
每当缠在伤处的药纱又一次渗出血时,杨宁就会带着伤药及时赶来,帮他清创、换药和包扎。杨宁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而张弘正又恰好善于倾听——就这样,在这阴暗幽深的牢狱之中,他们竟慢慢地成了一对“忘年之交”。
这段时间里,杨宁成了他旁观外部世界的眼睛。如他所料,甲子政变后出现的权力真空很快就被填补上了——平西王楚慕荣登摄政王的宝座,成了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际执政者。而诸如萧衍等隶属于他的“左膀右臂”,也从幕后走到台前,悄无声息地掌控了帝国各个地方、朝廷中枢各处的关节要害。
前半年的朝局还算平静。然而后半年的楚国,却好像行于海上疾风骤雨中的航船一般,于滔天巨浪中剧烈颠簸、几欲倾覆。远在朝鲜半岛的副总督沈夜北突然归国述职,然后更加突然地被朝廷派往扬州接任了梅远山的位子。至于梅远山本人,则从地方回归中央、成为了新任内阁首辅。
全境各地愈演愈烈的太平道“扶楚灭洋”运*动如燎原之火席卷了整个帝国,洋人和太后之间龃龉日益深重,逐渐发展到了无可挽回之势。
沈夜北就任东南副督军之时,正值东南地区民变迭起。与向来温顺老实的北方百姓不同,太平道在南方地区根本成不了气候。扶楚灭洋?不存在的。真正让他们吃不起饭、穿不起衣、住不起房子的又不是洋人——在江南一带,百姓们心里门儿清得很。
“要我说,梅远山那个老奸巨猾的算是什么东西!”年仅十七岁的杨宁提起这件事时,真心实意地替他打抱不平:“要不是太后为了打压皇……咳咳,非逼着您去东瀛签那什么劳什子的条约,这内阁首辅之位本该是您的才对!”
“皇上怎么样了。”
张弘正原本一直安静地任他施为,这时却忽然问了一句。杨宁正给他换药,听见他这么问便下意识答道:“人挺好的,就是精神不太正常了。”
说完这一句他就为自己的多嘴而后悔了。张弘正平静地望着他,语气诚恳道:“请说的详细些。”
“我……”杨宁眨了眨眼,为难地低下了头:“我如果告诉您,您以后千万别跟别人说,是我告诉您的啊。”
“没关系的,先不说这件事了。”张弘正善解人意地笑了笑,表示理解。
谁知杨宁到底还是压低了声音:“我听别人说啊,皇上自政变后一直被幽禁在汲水台上,连门都出不去——天子变成囚犯,这落差谁受得了,可不就得疯吗?后来洋人派来的医生给他看过一次,结果第二天报纸上铺天盖地的都是‘皇上身体康健’的消息!这不啪啪打太后的脸吗,皇上没病硬说有病,就为了她自己能继续垂帘听政……造孽呦。”
说完这些他又后怕似地捂住了嘴,声如蚊蚋一般:“瞧我这破嘴,没个把门儿的!好在镇抚使换人了,新来的镇抚使是个难得的正常人,比之前内精神病强多了!不至于因为一点小错就把人往死里折腾……”
接下来便又是些锦衣卫衙门内的家长里短。张弘正知道他这些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确切的说,杨宁只是身在这个地方太寂寞了,总得找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发泄一下,仅此而已。
刑部裁决一天没有下达,杨宁就多一天可以找人絮叨的机会。随着时局变化,他讲述的重点也逐渐转向了时任东南副督军的沈夜北,以及其在南方如火如荼般开展的“咨议局”改革。
所谓咨议局者,其实就是效仿西洋代议制建立起来的地方民意机构。过去地方行省以下,最高行政长官就是各府州县的府台、知州、知县,名义上全部由皇帝经由吏部任命,普通百姓(包括商人)是根本无权参与朝廷的任何决策的。咨议局这种新兴制度,就是要让普通百姓通过选举议员、代替自己行使对各府州县的财政预算、决算、税法、公债,兴利除弊、要案审议、对官员质询、考察等经济及行政监督之权。
“沈夜北在江南,就只做了这些?”
听到张弘正如是反问,杨宁莫名地挠了挠后脑勺:“这么多……还不够吗?”
他又补充道:“南方咨议局改革已经震惊朝野了!您之前主持过甲子维新,应该知道朝廷对一切涉及政治层面的变动是个啥态度……现在人人都说,这位沈大人真是愣头青中的愣头青,仗着自己在朝鲜做出了点儿成绩就忘乎所以了!可说来也真是奇也怪哉,太后居然就这么放任他去做了,一点儿拦着的意思都没有。”
张弘正微微一笑,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