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北冷声道:“一等洋人二等官?简直是自轻自贱。”
“谁叫号称‘东亚最强’的大楚败给白人了呢?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我们复兴党也在努力改变这种局面,让华夏人能在白人面前抬起头来。”
柳余缺叹道:“可是……这太难了,比推翻封建制度还难。”
沈夜北没有接过话头。因为就在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三层的一间屋子门口。这间屋子里面摆放着数排桌椅,每排有五列,木椅上整整齐齐地坐着约莫四五十个穿着破烂的小孩子,每个孩子脸上都是他方才在纺织厂里所见到的、成年工人才有的那种麻木和冷漠。
屋子前端是讲台,讲台上站着个身着华服的楚人教师,正在黑板上写着什么。教师头顶上则高悬这两面国旗——
新罗太极八卦旗,以及楚国黄龙旗!
柳余缺扒着门框拼命往里看。只见黑板上写着的赫然是楚国文字,没有半点新罗文字。“我去,什么情况这是?”
“如你所见。”沈夜北在后面充当解说道:“这是我从楚国请来的先生,正在教习新罗儿童中原汉字。”
“……那,他们还学本国语言吗?”
“学,不过是选修。学习中原文字则是强制的。”
“沈廷钧!”柳余缺把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急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这不是殖民统治吗?”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柳余缺越说越急,恨不得扇他一嘴巴让他清醒一点:“殖民统治者……一旦沾上这等千载骂名,是要进史书的!你想遗臭万年吗?”
“身后之名,与我何干。”
“你!”
“汉韬,你可还记得曾对我说过,这个世界上的资源是有限的,也是守恒的。”
沈夜北冷漠道:“你说过,楚人没有自由,是因为楚国统治阶层自由太多了。同样,如今楚国之所以发展不起来,也是因为有限的资源基本都被列强以海外殖民、扩*张的方式抢夺了去。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向西洋列强学习,把别人的东西也抢过来据为己有?”
天呐,这什么可怕的侵略者思想!
“你可知……”
柳余缺被他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好半天才喘匀了些,缓过劲来:“你可知,殖民侵略这条路走不得,也绝不能走!当初日……东瀛,就是因为和你有着同样的偏执想法,才会走上军*国*主义道路,才会最后……一败涂地,险些亡国灭种!而我们华夏人,就是他们侵略野心下最惨烈的受害者!”
“……”
沈夜北的眉心蹙成了一个川字。显然,他不知道柳余缺此时究竟在说什么……东瀛确实狼子野心,可它后来因为对外侵略而彻底失败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柳余缺又是从哪里听到的?现在的东瀛,不正如日中天么?
可尽管不明缘由,却并不妨碍沈夜北理解他话中深意。沉默了会儿,他才缓缓道:“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军*国*主义是对自由最大的践踏和侮*辱,他绝不会容许这等事真的发生。
“那你搞殖民化教育又是在干什么!”
“并非‘殖民’。”沈夜北静道:“新罗是大楚藩国,其国王册封至今都须经楚国皇帝批准,近百年前楚帝国还曾在此处设立都护府予以实际控制——按照现今西方列强创立的国际规则,严格来说,在彻底脱离属国身份之前,楚国是可以‘收复’它的。”
“……”柳余缺想骂他“强词夺理”,可一时之间竟骂不出口。他也是楚人,虽然痛恨楚国朝廷之腐朽、封建制度之邪恶,但若论起爱国之心,其实并不输与他人。爱国必然意味着排他,而排他则意味着……
“你,想收复它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讷讷反问。
沈夜北点了点头。
柳余缺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干:“那么,这半年里你究竟做了多少准备。”
沈夜北略作思索,缓缓道:
“开港,设厂,招商。承接欧陆列强产业链,将釜山港作为连接基辅罗斯、楚国与新大陆贸易往来的桥梁。将稻田改良后专种经济作物,由楚国向其供应粮食。以优惠政策等手段鼓励失地农民进城进厂;改革税制,实行中央与地方分税。最后是新军改革,不过与新罗无关就是了。”
开港、设厂、招商。这三样他都是亲眼所见,也没什么可争议的,单纯就是为了发展经济。然而就他至今所看到的“承接产业链”情况……显然,沈夜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目的还是慷他人之慨培养楚国专才。
他之前之所以能搞出半年翻三番的GDP“增长奇迹”,恐怕主要也跟基辅罗斯和新罗之间的不平等“秘密关税协定”有关。
所谓全力发展出口型经济,将整个国家变成一个超大型“港口”,同时却又无意于建立完整的重、轻工业产业链——说句不好听的,若放在武侠世界里,这就是为了达到某种特定目的不择手段,哪怕挥刀自宫也在所不惜。
只不过,东方不败是为成为武林最强而对自己挥下断子绝孙之刀,他沈夜北却是为了钱,而对新罗这个国家挥下了透支未来之刀!
可以想见,有朝一日一旦楚国撤出半岛,这个国家就将因过于片面发展某项极为脆弱的产业链、没有建成健全的工业基础、也没有属于自己的人才,而在工业方面彻底陷入瘫痪之中。
至于改稻田为经济作物专用,显然就是为了在增加出口的同时废掉新罗的粮食供应自主性。中央与地方分税,则是为了加强中央财权和对经济活动的控制,鉴于沈夜北如今在半岛的地位,其用意也再明显不过。
而所谓“鼓励”失地农民进城进厂……
这味儿太冲了。不就是西方列强资本原始积累阶段的“圈地运动”(注1)么!
“……果然,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奇迹。”
半晌,柳余缺才艰难地开口:“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沈夜北摇了摇头。
柳余缺忽然觉得很累。他不想再追问究竟是谁给他出了这么多馊主意、连殖民地那一套都用上了。他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越快越好。
他没有亲眼看到鲜血。可这一路走来,他却分明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愈发浓重的血腥。
“现在你应该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奇迹了吧。”
柳余缺不想再看他那张脸了:“是。我是彻底明白了。”
沈夜北在他身后又道:“是不是很失望?”
失望?柳余缺忽然觉得荒诞似的笑了起来,边笑边问:“沈廷钧,你说过要帮我,要帮助复兴党取得革命胜利。”
“是的。”
“那么,请你务必诚实地告诉我,”柳余缺没有转身,只是侧过脸道:“革命成功之后,你也要在华夏大地上如法炮制么?”
他近乎悲哀的,伸手一指教室内满脸麻木接受“殖民教育”的新罗儿童:“像对待这些新罗人一样,让华族人也从小接受愚民教育,长大了被像牛马一样驱赶到城市里、工厂里,做流水线上的螺丝吗?如果我们这一代的革命,就是为了让下一代人变成这样……你告诉我,这样的革命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会这么做。”
沈夜北的脸隐藏在建筑阴影之下,阳光透过窗棂,只照亮了他左半张脸——同时,也隐去了他面容上已然压制不住的惨白。
像是为了挽留住身前背对着他的那个人一样,沈夜北低低咳了几声,强忍不适又解释了一句:“我之所以让你亲眼见证这些,就是希望你能明白……我已经看到了这样做的后果。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将来的华夏,有资本不再重蹈覆辙……”
最后一句没能说完。鼻腔中毫无预兆地冲出一股热流,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再看去时,指缝间已溢满了鲜血。紧接着,大脑仿佛也如断了电的机器一样急速停止运转——
“咔。”
或许并非实际存在的声音,然而沈夜北确确实实听到了。它就在自己脑海中轻轻地响了这么一下,世界随之融为一片雪白。他最后的意识,停留在了柳余缺惊惶失措向自己奔来的身影,以及他发疯一般喊着自己名字的样子。
嘴角带着一缕苍白的笑意,他心安理得地阖上双眼,任凭自己堕入无边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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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圈地运动:又称“羊吃人”运动,指十五世纪末至十九世纪上半期英国贵族用暴力大规模剥夺农民土地、迫使农民进入城市变为工厂雇佣工人的过程,是资本原始积累的基础和重要手段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