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北所说的“最后一站”,其实就是与釜山工业区隔着无名小河相望的村子。
原本是要乘坐蒸汽飞鸢的,但考虑到柳余缺之前的晕船反应,两人最后还是靠两条腿走路过去。当然了,这个决定是沈夜北做出来的,因为柳余缺本人一直在硬着头皮想要硬扛,结果还吵不过前者。
离工业区越远,之前那股子压抑的感觉就越发淡了下去。春天空气中夹杂着木叶花草的清香,让柳余缺从头到脚、福至心灵地精神振奋了些许。然而沈夜北的精神状态却一反常态地萎靡了下去——
确切的说,从见面的那一刻起,他的脸色就很不对劲,到现在已经有了越来越不对劲的趋势。柳余缺知道,沈夜北因为混血的缘故肤色确实比常人白上很多,但他也不是瞎子,“健康的白皙”和“病态的苍白”之间的区别他还是分得清的。
他一直想问,最开始也借着开玩笑的机会问出来了,可这臭小子不肯直言相告。大家都是爷们儿,他也能理解面子对于男人的重要性,于是也就没再坚持。
走过离河岸最近的荒无人烟,视野所及便逐渐开阔起来。阡陌纵横之间渐闻鸡犬之声,也逐渐能看到些许在农田中劳作的人影了。柳余缺一边仔细观察着眼前的田野、远方的房屋和炊烟,一边感慨道:“这里的景象,和楚国还真是像啊。”
“新罗号称小中原,除语言之外和楚国本就没有差别。”沈夜北淡淡道:“尤其是民族性,几乎一模一样。”
沈夜北这冷静到近乎冷漠的语气,评价起“人”来仿佛评价无生命商品似的,这让柳余缺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静了一会儿,他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眼前的乡间田园,倒是让我找回些时代感了。”
“时代感?”
“嗯。”柳余缺眼神有些飘忽:“就是本该属于这个历史时代的风景。中……中原古时就有‘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田园理想生活,没有科技进步带来的工业污染,没有枪炮舰艇带来的战火硝烟。这大概是绝大多数东亚人心目中的理想国吧。”
沉默。
柳余缺以为他不能理解自己这过于跳跃性的脑回路,又或者觉得自己说的话很蠢,因此一时之间十分尴尬。却没想到没过半分钟,沈夜北就重新开了腔:
“像动物一样活着么。”
这叫什么话!柳余缺心里那点子不太爷们儿的感性瞬间被一击而碎,正要反驳,却听身边之人又轻笑了声:
“能够像动物一样简单地活着,而不受外界歧视或者侵扰,本身也是一种自由。”
顿了顿,他又道:“可惜,他们现在还没有这种资本。”
是啊……
落后就要挨打。
或许这世界上某个文明下的种群想独善其身、简简单单地活着,可外部其他文明如果野心勃勃、积极进取并且发展出了先进武器,那么叩开前者大门、奴役前者种族这件事,便迟早都会发生——比如,历史上的欧洲强盗与美洲文明,如今的西方列强与大楚帝国。
可退一步再想,难道没有外界压力,这样的“世外桃源”式生存方式就能存在下去吗?
不会的。远东地区几千年来朝代频繁更迭,每一代几乎只能延续二三百年便会走向毁灭,从而形成独特的“历史周期律”,根源何在?很简单,土地兼并。土地兼并惨烈到最底层百姓无法承受的程度,作为地主阶层代理人的皇权,自然也会随之在农民起义愤怒的血与火之中陨灭。然后,再建立起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王朝、以及一套几乎一模一样的统治秩序,如此循环往复没有丝毫进步,最终陷入历史降于这片土地的诅咒。
而在这令人绝望的轮回之中,最苦的还是百姓——普通人。即便没有外敌入侵,普通的东方人一样活得十分痛苦。
天灾,饥荒。人祸,遍地流民、饿殍……有时,可能只是皇帝吃饱了没事儿干闲得闹心的一个“突发奇想”,再加朝廷轻飘飘的一道政令,某些地方就要有无数黔首惶惶不可终日,不知多少无辜之人就要平白遭受无妄之灾。
又或者,只是简简单单地如同牲口一样,匍匐在官员脚下,被鞭子抽打着,交最多最重的赋税,做起早贪黑的农活,服最苦最累的徭役。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维定势下,男人麻木地为延续香火而娶妻,女人麻木地生下尽可能多的孩子,再让孩子重复一遍从祖先那里传承千年的、悲哀的“人”生轨迹。
人们安慰着自己——像牲畜一样活着吧,总比活不下去的强。
盛世如牛马,乱世成枯骨。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种轮回一直令人绝望地、冷酷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在这片大地上上演——直到,被外界“降维打击”式的先进武器强行撞开铁门、动摇绵延几千年而不变的传统思想与制度为止。
为什么会这样?
即使到了二十二世纪,这都一直是个谜一样的问题。无数历史学者试图从各个角度加以辨析,最后却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落入虚无之中。
“物质匮乏且人口密集的地方,根本不会有什么‘世外桃源’。”
沈夜北轻声道:“仅仅追求基本生存而忽视个体自由,就不会有创新产生,更不会有科技发展。没有科技发展,迟早都会沦为刀俎下的鱼肉——这就是东方式理想国的荒谬之处。”
柳余缺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句反问:“难道你不喜欢田园牧歌吗?”
沈夜北淡漠答道:“不存在的东西,喜不喜欢有意义么?”
“你……简直像个机器,太理性了。”柳余缺讪讪道。
沈夜北一怔,随即微笑了下:“那是你没见过秦兵。”
昨天就见过了啊!莫名其妙。
柳余缺皱了皱眉,不再搭茬。此时,两人也已来到村庄小教堂前——这座教堂和九年前雁回村那个教堂很像,只不过明显要大一些。柳余缺问:“这是上帝教教堂?”
“是。”
“你建的?”
“大洋国资助建立的。”沈夜北道:“这是他们提供贷款的条件之一。”
赤*裸*裸的文化入侵,和从前在楚国时所见的情形并无二致。可对于已经失去生活希望的普通百姓而言,这种外来宗教很容易成为他们的心灵寄托——
毕竟,相比起儒家宣扬的那些虚伪不堪的道德,神灵的存在、来世的救赎,反而会让这些没受过太多教育的愚昧民众找到活下去的动力,甚至为之陷入狂热。
隐隐听到教堂里传来圣歌的声音,柳余缺因为儿时生活经历的缘故,竟起了不同寻常的兴趣:“上去看看?”
“好。”
沿着教堂的木质楼梯蜿蜒而上,此时接近正午,耀眼的天光从楼梯旁边五颜六色的拼接式透明玻璃照进来,是一种色彩斑斓的温暖。时不时有村民模样的人上上往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迷茫中透着慈祥的笑容,胸前则挂着银光闪闪的十字架,见到沈夜北时都纷纷点头微笑之后才离开。
柳余缺注意到,这些人的目光从沈夜北身上转到自己身上时,方才那副迷茫的笑容就消失不见了。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咋的,我招他们惹他们了?”
“他们以为你是东瀛人。”沈夜北声音压低些许。柳余缺忍不住又翻了一记白眼,揶揄道:“这么说,他们也把你误解成西洋人了?”
沈夜北不以为意地笑笑。他的笑容似乎有些疲惫:“像么?”
柳余缺仔仔细细地对着他的脸观察了一番。
欧亚混血儿一般有两种生长趋势:一种是年纪越大越像黄种人,另一种则正好相反。这便宜弟弟明显属于后者。
印象中,沈夜北这小子脸上原本就没有多少亚裔特征。柳余缺再回忆一下一年前他的模样,很是严肃地点了点头:“越来越像了。你的五官好像比以前更深了……是因为太瘦的缘故?”
然后猛地又发现了华点:“你小子,头发是不是也变黑了?”
从前不是金棕色么,怎么现在就成了黑色?
“我染发了。”
柳余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你这好端端的染什么发啊?原来的颜色不好看吗?”
沈夜北抿了抿嘴:“不是好看难看的问题。发色之前似乎越来越浅了……这样下去,不是什么好事。”
柳余缺哑然。他光顾着按照现代人潜意识里的“媚白”思维去揣度沈夜北,可偏偏忘了,如今的沈夜北已是楚国封疆之臣,过于“异域”的长相会让他的仕途更加艰辛——如果他确实有意仕途的话。
而且,即便将来楚帝国被推翻、建起共和新政,在非移民国家里从政,混血血统及其特征都是堪称“致命”的劣势和隐患。
明知自己这些天生劣势,却还要执意走这条路……图什么呢,这小子。
“算了,以后别染了,不然中年秃头有你哭的。”
柳余缺打了个哈哈:“反正染不染你都像个洋鬼子。不过嘛!像洋人也没什么不好的,一等洋人二等官,以后你就知道当假洋鬼子多爽了。”
他这句玩笑其实是个标准的地狱笑话——因为在他所在的时代,逆向民**族主义思潮席卷整个东亚地区,以至于在那时的远东地区民间,纯血亚裔已经变成少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