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北狐疑地看向他:“你自己说过的话,自己都忘了?”
……啊,想起来了。九年前劝谏古德里安神父发展地下家庭教会时,他确实曾经提过一嘴,没想到这便宜弟弟居然记得这么清楚。再这么潜移默化地教上几年,估计现代社会的流行词这小子全都能学会喽!
眼见聊着聊着又进了死胡同,柳余缺赶忙打了个哈哈:“嗐,瞧我这破记性。只读四书五经还好,顶多脑子变成石头——人蠢了点儿。要是再学了阳明心学,那可就成了既蠢又坏!”
柳余缺口中的“心学”,真实历史上其思想最早可追溯于孟子,其学派则开创于宋代陆九渊、集大成于明代王阳明,很多观点与宋明时期的理学相左。比起理学简单粗暴的“存天理、灭人欲”,阳明心学(注2)主张“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即追求内心深处良善的底色而轻视甚至无视对客观物理世界的探索,在哲学领域属于唯心主义。
在封建社会“人治”制度下,为官者修习心学既是一种潮流,也是在官场上明哲保身的利器,更是将封建朝廷皇权与官僚、官僚与官僚之间“恶性内耗”、党争、权争推向登峰造极的加速器,其流毒后世、为害千秋的程度,堪比自秦汉以降“外儒内法”的王道思想与统治方式。
在楚国这个架空朝代里,由于其和真实历史分歧在于:明亡后满清异族未能入关、而是先后被大顺、大秦、大梁等短期政权取代,最后由楚帝国一统四海聊以终焉的缘故,所以阳明心学也流传至今,被无数读书人奉为圭臬。
沈夜北举人出身,自然也修习过阳明心学,面上薄红于是更甚:“我是学过,但并不相信。”
柳余缺眨了眨眼,逗他:“嗯?真的吗?”
沈夜北不说话了。
话题越扯越远了,最后还是得扯回来。柳余缺于是宽容地笑了笑,放弃了刨根问底的机会:“罢了,历史局限性在这里,我不该为难你的。”
有些东西嘴上即便不承认,但潜移默化之后,心里却会下意识地遵循并外化于行——
外界传闻,沈夜北生活上对自己要求极为严格、严格到了苛刻的地步,可所做出的事——诸如残忍虐杀俘虏、在朝鲜半岛独断朝纲、扶持傀儡把持国政等,却是骇人听闻的专横冷酷。这其中固然有其天性使然,但恐怕也和心学脱不开关系——毕竟按照社会上对心学的主流理解,一个人只要私德无亏,公德上怎么离谱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自己作为哥哥,不能任由他这么堕落下去。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
“基辅罗斯给你们提供先进技术,你们付出了什么代价?”
“都算在关税提成里。”
明白了。难怪基辅罗斯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是百分之四十——敢情新罗王这是被他卖了还得帮他数钱,真够惨的。
“这座造船厂还有设备……”柳余缺眯起双眼,迎着日光望向身后愈发渺小的厂房,若有所思道:“你打算留给新罗吗?”
“厂房设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才。”
沈夜北语气异常坚定:“你刚才也看到了,无论是袁胜年还是那些工程师,用的都是西式科学——西式现代商业经营管理模式,以及工业生产制造技术。这里的‘实验’一旦成功,就意味着楚国境内也可推行——届时,我便将这些管理、技术人才全部带回国内,促成楚国自己的工业革命。”
“那么,”柳余缺摸了摸下巴:“到时候你撤了,这里就只剩下厂子和一群新罗文盲工人……以斑窥豹,可见整个半岛上其他地区……也都是一样的情况了。”
“不错。”
“你把新罗人当成人矿对待,难道连起码的开蒙(注3)都不做吗?”
“你累了吗?”
这叫什么狗屁不答反问?柳余缺心情沉重,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身体不累,心倒是有些累。沈廷钧,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如果不算太累,还有最后一处。”沈夜北淡淡道:“去了,你就知道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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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举人和现代学历的关系:以明代为例,明朝两京十三省平均分摊下来,每个省一年也就产生二十多个举人,这样的比例显然远远低于后世博士录取率。
而且,封建王朝举人身份不仅代表学历,更象征了一个人社会地位和阶级的跃升,享有诸如免除税赋徭役、使用奴婢、免刑、直接出仕等政治特权。
注2:关于阳明心学一则轶事:清代曾国藩将阳明心学奉为圭臬,以“圣人之道”严格要求自己,苦修私德(其实就是戒色戒欲),洁身自好。
然而在对太平天国的作战之中,这位“私德圣人”、满清王朝的汉人官僚率领大军入侵天京(今南京),对汉人百姓大开杀戒,行焦土政策,使得江南尤其苏南一带直到民国初年都没能恢复经济和民力,史称“曾剃头”。
曾国藩穷尽一生苦修私德,却毫无半分公德可言,如此残虐之徒竟被后世研究之人腆颜奉为“最后一位圣人”,简直可悲、可怖、可叹。
注3:开蒙,旧时指儿童入书塾接受启蒙教育;泛指开始教儿童识字学习。此处代指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