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弘正垂下眼帘,声音很轻:“身败名裂,前途尽毁。再差一些,就是身陷囹圄,甚至人头落地。”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未来无可逃脱的宿命,而是陈述一项如太阳东升西落般的客观事实。柳余缺叹息一声,将杯中茶水如喝酒般牛饮一气,才道:“这些后果之中,太傅以为哪一项最严重?”
张弘正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太傅不愿说,我来说。”柳余缺道:“你是个为成大业不计生死的人,否则,也不会连诏狱都改变不了你的初心。可是,你就不怕担下千古骂名、在几百年、几千年后的后人口诛笔伐之中,遗臭万年么?”
张弘正扶住茶盅的手指一紧,面色犹自不变。
柳余缺立刻趁热打铁:“签订丧权辱国的和约,那是要进史书的。太傅须当想好,一旦在条约文本上落笔,你就是不折不扣的卖国贼了。”
“柳先生,”张弘正缓缓端起茶盅,抿了一口:“你究竟想说什么。”
柳余缺长舒一口气,坦诚道:“我有一计,可全太傅清名。”
张弘正道:“先生请讲。”
柳余缺道:“太傅是奉旨来到东瀛,代表楚国朝廷谈判。可条约上的内容朝廷定然无法公开接受——请注意,我说的是‘公开’,因为太后和皇帝两人之间,无论是谁下旨接受,都会成为楚国的罪人。君主不想担下责任,那就只能让做臣子的勉为其难;如此一来,太傅你不会接到任何明面上的旨意,但却一定会接到暗旨口谕,命你尽快签字,保楚国皇室平安。你若签了,这口黑锅就结结实实地扣在你头上,任你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太后他们也不会保你,反而会将所有的罪责全部推到你一人身上,非但要你的命,还会要你承担天下人的唾骂。”
他顿了顿,声音转为低沉:“可若你不签,这个局就能破了。既无明旨,抗旨之罪谈不上,渎职之罪你虽逃不过,但总归不至于落得个‘身败名裂’而死的下场。”
张弘正笑了起来:“柳先生的意思,是让我拒绝在合约上签字,迫使朝廷另派他人么?”
柳余缺道:“正是。”
张弘正道:“我若真照做了,对你们革命党,有什么好处?”
“爽快!”柳余缺拊掌道:“不错,我们之所以建议您拒绝签字,是因为不希望看到您落得个身败名裂的结局。我们复兴党一向敬重太傅为人,深知您心怀天下苍生、支持维新同情革命,所以期望着有朝一日,能与太傅携手,重建这个国家的未来。”
“携手,重建?”张弘正轻笑着摇了摇头,反问:“如何携手,怎样重建?”
柳余缺道:“现在局势不明,复兴党不敢托大,天下究竟还会在楚国皇室手中把持多久尚未可知。但世界潮流浩浩汤汤,没有人能挡得住革命的摧枯拉朽,让这个国家浴火重生!张太傅,楚国天翻地覆只在朝夕之间,愚忠只会让你在泥泞之中愈陷愈深,何必囿于君臣之道抱残守缺呢?依我之见,您完全可以考虑避过此次风头,潜龙在渊,待时机成熟之后,我们会推举您为共和国第一任总统——”
“柳先生。”
张弘正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慷慨激昂:“贵党的好意,张某心领了。只是张某才疏学浅、不堪大用,也并无问鼎九州之意,恐怕要让柳先生失望了。”
柳余缺被他的迂腐逗笑了:“太傅大人,不想当就是不想当,何必打太极?您不是朝廷里其他坐井观天之辈,当知总统绝非皇帝,我们也不希望再推举个独*裁者来统驭万民——总统,是要为国家、为天下百姓服务的,这点基本常识,您还是有的吧?”
张弘正亦是莞尔:“柳先生所言非虚。张某虽愚钝,却也多少了解些世界局势。所谓共和制国家,基本都分布于欧陆和新大陆,如大楚等远东国家无此先例,也没有相应文化、民族心理土壤以供共和制*度生根发芽。即便远东唯一列强如东瀛帝国,实行的也不过是君主立宪政体,这才是最适合包括楚人在内、远东诸民族的最优选择。”
理念差异到这份儿上,已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柳余缺重重叹了口气,道:“好吧。即便太傅与我等意见相左,可抛开立场不谈,我们的建议对您却是百利而无一害。太傅大人,请再考虑一下吧。”
说罢,他站起身来,向张弘正伸出一只手去。张弘正看得出这是西洋人的握手礼,犹豫了下便也伸出手去,缓缓握住了对方的手,随即被柳余缺带动着,用力地摇了摇。
临别之前,柳余缺又伸出另一只手包住了他的手,语重心长道:“张太傅,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特别敬佩你这种于泥沼中仍能秉持本心之人。可惜,可惜啊……”
至于到底“可惜”在哪里,直到最后他也没说出口——当然,他们之间早已心照不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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