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的盯着楚先看,脑子里不属于他的记忆挤压着他,令他完全没法从这个人脸上移开目光,他更不明白,一切有关眼前人不好的传闻,以及如今的亲眼所见,都无法和他脑子里对这个人的记忆对上,这个人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逐渐裂开了。
两人交流时时不时望向贺丹青,贺丹青却听不懂楚先和裴符聊的是什么,分明都是简单的字,组合起来,却完全不懂,也听不进脑子里。
越是听,越是觉得头疼,好不容易两人说完了,裴符要走,贺丹青赶紧跟上,裴符又停下,对他道:“丹青,从前是我对不住你,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做任何对不住你的事,你留下吧。”
贺丹青问道:“你不是要带我走吗?”
裴符道:“这就是我们要走的尽头,留在这里,你才是安全的。”
贺丹青道:“那你呢?你为什么不留下?你为什么……在哭?我能感受到。”
“因为我对不住你,实在是对不起你,丹青。”裴符无声叹息,沉吟片刻,又道:“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回去的,今日一别,不知日后还会不会有相见之期……哈,我怎么还有脸面说这种话,丹青,照顾好自己,我走了。”在贺丹青头上摸了一把,拨开贺丹青的手,迅速走了。
贺丹青还要追,左右两边的侍卫持刀将他拦下,楚先叫道:“贺丹青。”
贺丹青回头,楚先已走到他面前,深邃的眸子沉沉望着他,须臾,抬手轻轻一挥,左右两个侍卫便心领神会,朝着裴符离开方向追了出去,楚先正色,道:“跟寡人回宫。”
贺丹青道:“我……我不想跟你走。”
楚先道:“哦?为何?”
贺丹青犹犹豫豫说不上来,自己的记忆和韩渊的记忆混杂在一起,他很迷糊、很矛盾,脑子里在打架,不知道听谁的,想着想着,忽然眼前一黑,再醒过来时,他在一座金碧辉煌的房子里。
他的伤口用了药,血淋淋的血洞已好的差不多,只有几个淡淡的血痂。身上换了干净的衣物,衣服上有清新的熏香,屋内也点了香,闻起来清清淡淡,令人心旷神怡、提神醒脑。
贺丹青一醒来,身边便有无数男男女女上前服侍,他很不习惯,退缩在床脚,不让这些人靠近,宫娥们不知所措,都低头等候另一个人的命令,贺丹青顺着他们低头的方向看去,只见到房间的另一侧,楚先端刚好抬头与他对上一眼,放下手中的竹简,道:“都出去。”
一应人应声离开,楚先起身,缓缓走到贺丹青面前,道:“醒了?”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思考了一会,转身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继续盯着贺丹青。
贺丹青也直直地盯着他。
已经有很多年没人敢这么直视他了,楚先反倒觉得新奇,道:“倒是有几分他的样子。”
他问道:“你有韩渊的记忆?有多少?”顿了顿,又问道:“记忆中,寡人如何?”
贺丹青道:“很好。”
楚先道:“很好?”
贺丹青点头:“他觉得,你很好。”
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楚先脸上表情有些复杂,过了一会,他道:“他恨我吗?”
贺丹青仔细思索,郑重回答:“他很喜欢你。”脑子里混乱的记忆撞来撞去,贺丹青抱着头,说道:“很小的时候,你救过他。”
他在想,边想边道:“士兵屠杀了村庄,你杀了士兵,百姓都在逃命,他被剩了下来,不知所措,你带着他跑,从悬崖掉了下去,掉进鲜红色的水里,飘了一天一夜,后来,你将他藏起来,自己去引开追兵。他一直记得你,一直想找你,无论如何也要帮你。”
楚先沉声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他死后去了何处?”
贺丹青摇头,倏地瞳孔一震,厉声道:“你也想把我变成他!!”死死瞪着楚先,身上早已没有半分灵力,张牙舞爪也显得幼稚可笑。
楚先道:“你就是你,寡人不会将你变成任何人,既是他的血脉。”
顿了顿,接着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便住在着,来人。”
随着他一声呼唤,三个人弓着身子从门外走进,一个年纪十二、三岁的小孩走上前来,跪在楚先面前,恭恭敬敬,谨小慎微。
楚先道:“日后由他服侍你,身边缺什么、要什么,和他说就是。”
说完楚先便要走,贺丹青忙从床上下来,道:“等等!我、我什么都不要,我要走!我要去找我二哥,我不留在这里。”
楚先道:“你去见他们,可就真的没命了。”
贺丹青为难道:“我不想没命,我、我、可是、可是。”
楚先道:“你不必去见他们,寡人自会让他们来见你。”
贺丹青没听懂楚先的话,反应过来时楚先已经走了,方才那个小孩此刻才到他面前来,拘谨地道:“见过公子,小人名唤许木生,公子叫小人木生就好。”
贺丹青道:“我不叫公子,我叫贺丹青。”
许木生一顿,道:“公子并非名字,乃是一种称谓,陛下说公子是个贵人,故要我等以公子相称。”
贺丹青没明白他叽里咕噜在说什么,总之,他记得楚先说的那句会将裴符与韩稚来见自己,鬼使神差地,他竟无比相信楚先,不过,他并不想见韩稚,只想见裴符。
不知为何,他始终无法心安,当天晚上这种感觉更是强烈,辗转反侧、昼夜难眠、意志昏沉,第二日楚先又来到他这里,问他是否好些,愿不愿意诉说更多有关韩渊的记忆,起初贺丹青是极其不愿的,谁向他提问韩渊,他便觉得那人一定与韩稚有某种勾结,想要自己的命。
后来,他在这里平稳地度过了几个月,心绪终于逐渐平稳,楚先问什么,便会答什么,好像这些东西都说出来,就不会再留在自己脑子里,自己也便不会再受到影响。
这里的人没想要他变成韩渊,他终于不用每天紧绷着神经害怕自己被吞噬,而在楚先几乎日日都来的询问他中发现,楚先与韩渊两人,关系似乎不太一般。
对于人的感情,他知道的还是不多,人的感情很多,而他接触的太少,他虽然知道韩渊一些记忆,却不能分辨韩渊所拥有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这种感觉很奇异、很奇妙,令人快乐又痛苦、畅快又纠结、趋之若鹜又避如蛇蝎,最后不可自拔,察觉到这情愫的时候,好像又有什么记忆要从脑海中迸发,到这时,贺丹青就不愿说话了,更不愿在脑海里回想起韩渊这些记忆。
更奇怪的是,每每到这时,他的求生欲便会达到鼎盛,痛苦也会成倍增加。
他不再愿意开口,楚先便不来了。
贺丹青无事可做时,喜欢坐在屋子门口的那棵树上,坐在树上看着远方,许木生时常在下面好奇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然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觉得这动作很熟悉,这样坐着就很安心。
这天许木生忽然看着他愣神,好一会,向他招手,道:“公子,进屋吧,我有话要对你说。”
贺丹青道:“什么话?”
许木生道:“你过来。”旋即,便转身往内殿走去,贺丹青顿了顿,跟他进去,一进到内室,身后的门嘭地一声自己关上,许木生背对着贺丹青,陷入沉默。
贺丹青走上去,拍他的肩,道:“许木生。”
许木生突然反手抓住贺丹青的手腕,还是小孩清脆的声音,语气却骤然变得冷厉,阴恻恻地说道:“贺丹青,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贺丹青瞬间便听出了这语气的主人,想要伸回手,却不知许木生哪来的力气,竟然抓得他纹丝不动,他喝道:“放开我!”一拳向着许木生打去,突然一道无形的力抓住了他的手,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死死抵在墙面上。
而内室中,早已摆下许多符纸法器,许木生缓缓走到另一边,取出一只毛笔,在一盘朱砂墨中轻轻蘸取,再拿着这通红的笔,走到贺丹青面前,扯开衣带,一点一点将符文画在贺丹青身上。
贺丹青喊道:“救命!救命啊!!”
许木生轻笑一声,道:“你尽管叫,我倒要看看,楚先那狗贼会不会来救你。”
听他这么说,贺丹青便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喊也没法了,气急双目猩红,瞪着韩稚,厉声道:“韩稚!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韩稚道:“哥哥的阵法就差最后一步了,只要你自愿,就能成功,丹青,你可不能让哥哥失望。”
贺丹青道:“我不会愿意的!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韩渊活过来!我不可能自愿献祭!”
“许木生”双眼中又是疯狂又是阴冷,低低笑着,道:“原本倒也用不着你自愿,若非裴符放跑了你,我早就成功了。”
说他这里,他顿了顿,忽然一把掐住了贺丹青,双眼变得极为恐怖、愤怒:“放了你也就罢了,他竟然敢将你放到楚先身边!你知道楚先是谁吗?我早就告诉过你,楚先是我们都仇人!他杀了大王!他该去死!他应该被我千刀万剐而死!!你们!你们竟敢和楚先苟合!”
贺丹青道:“你这个骗子!你一直在骗我!韩渊才不恨他,韩渊喜欢他!韩渊根本就是喜欢他!!”
一声清响,贺丹青脸上中了一掌,左脸又辣又麻,没等他反应过来,已被韩稚一把拽过,更用力地掐指咽喉抵在墙上。
韩稚道:“别跟我提这个!男人对男人能有什么喜欢?我早告诉过你,龙阳、断袖都是那些最下贱、最可恶之人,谁准你侮辱大王!!”
窒息慢慢淹没贺丹青,贺丹青说不上话,满脸涨的通红、发紫,紫到越来越黑,马上要断气之时,韩稚才终于松开他,让他喘了一口气。
韩稚在贺丹青身上迅速画完符,接着道:“好了,我没空和你耗,丹青,就算你不念着你我昔日的情意,那裴符呢?”
贺丹青道:“二哥、二哥才不像你!”
韩稚道:“他当然不像我,他对你好,所以,你也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对吧?”
贺丹青瞳孔中骤然落下两行泪水,韩稚看着他的泪,抬手一擦,洒向空中,半空中出现一面水镜,水镜内是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人,被两条巨大的锁链从胸口穿过,绑住手脚,挂在半空,鲜血从他身体里流出,顺着铁链滴到地上,一片一片、触目惊心。
“二哥!”贺丹青大叫道,即便水镜中的人无力垂着头,头发也蓬乱无比,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就是裴符,他急切地大喊:“二哥!!二哥!!裴符哥哥!!”
水镜中的人好似听到了他的叫喊,手指动了动,想要抬头,可只是轻轻移动,整个锁链便都摇晃起来,在他的伤口拉扯,拉扯出长串的血与肉。
贺丹青怒不可遏,想杀了韩稚的心在此刻达到极点,奋力的嘶喊:“啊啊啊啊!!!韩稚!!!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韩稚道:“别叫,杀我你是做不到了,可是救他,你却还有一个办法,只要你自愿献祭,届时大王归来,看在大王的面上,我自然会放这个昔日同僚一马,你知道该怎么做。”
贺丹青痛苦道:“不、不可能!我不答应你!我不答应你!!”
“是吗?”韩稚勾勾手指,水镜中,铁链再次动作,被锁住的人疼得浑身颤抖,却连一个能抓的地方都没有。
贺丹青崩溃大喊:“他可是为了你不顾性命!他为了你没法修炼!他为了你断了骨头!韩稚!你怎么可以这么对他!你怎么可以!!!”
韩稚厉声道:“他也为了你不惜得罪我!!他为了你受此苦痛!贺丹青!你呢?你要不要救救他?!”
贺丹青道:“停下来!停下来!!”
韩稚一连串冷笑,声音嘶哑如野兽,凶狠残暴,又充满玩味,道:“他一身病骨可撑不了多久了,贺丹青!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贺丹青忽然感觉到了裴符的生命在一点点弱下去,就像一把利剑悬在他的脖子上,韩稚的话一直迫切地在催促他,压抑!压抑!折磨!折磨!
贺丹青的头终于炸了,长啸一声,口中念下一串咒语,瞬间,身体迅速往下沉去,涌动的冰水无口不入地钻进他的身体里,灌入他的肺腔,像是无数的沙子在他的气管磨出道道血痕,刺痛、挣扎、无可依靠。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贺丹青心底在无声呐喊,过往的记忆如走马灯快速闪过,又像是在一幕幕湮灭,从前那些快乐的、苦闷的、让他一直向往凡世的,到后来骤变时不解的、痛苦的、对人性产生怀疑的,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无声的烟火,璀璨地闪回一次,就彻底熄灭无声,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韩渊的记忆。
他要死了吗?他是韩渊吗?
不!不是!不能是这样!不能是这样!!我不能死!!!
“啊!!!!!”贺丹青长吼一声,蓦地睁开双眼,双目泣血,眼前一片黑暗,他在昏暗的水底乱抓乱爬,而身体却在哭,声音几近撕裂、放肆的哭。
贺丹青!他是贺丹青!
他不是任何一个别人!即便拥有别人的记忆,即便曾经被这些记忆所左右,即便要一直痛苦永无尽头,即便要死!他都是只是他!只能是他!
他是贺丹青!!!
无论这冰寒刺骨的水如何从他的身体里试图撕碎他,他都不顾一切地往上游、往上爬,爬过漫长的黑暗,终于见到一点微光,奋力撞上光线,一场天旋地转过后,他猛地翻过身,趴在地上喘气、呼吸。
然后翻身,站起身定睛一看,登时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这是……皇宫?头顶的结界还在,宫墙上没有他摔出来的洞,四周无比寂静,一切都在告诉贺丹青,他好像回到了起点,以为自己是韩渊的起点。
贺丹青瞬间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冷汗直流。
难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难道都是他不屈从的一场幻境?
身后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叫道:“贺丹青。”
贺丹青惊悚地转身,只见那棵花树下站着一个雪白、消瘦的人影,头发花白的青年目不暇视地望着前方,眼中尚有一丝悲悯,须臾,又像是洞悉了命运的安排,那丝悲悯一闪而去。
汹涌的记忆再一次冲击,贺丹青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呆呆地望着眼前人,一个声音告诉他,眼前人,是韩渊。
他愣愣地问道:“你是韩渊,那我是谁?”说完便一阵头痛。
韩渊道:“你不该来见我。”
贺丹青瞳孔一震,从迷茫中缓过神来,身体一软,跪了下去,一切负担被卸去一半,眼泪夺眶而出,却终于放心地笑了出来。
他道:“韩渊……韩将军……大王……”
韩渊看着贺丹青,他的眼睛很干净,像是晶莹的雪花,缓缓飘落在人身上,洗尽铅华,不再带有任何一丝尘世之气。
可是,你不觉得冷。
贺丹青道:“我自愿献祭,求你,救救白云鹤。”
韩渊什么话也没有说,眼神从贺丹青身上移开。
须臾,皇宫之中,一道巨大的能量直冲天际。
随后,风云际会,天地失色,狂风席卷、万物共鸣,皇宫中所有的人都被卷出百里之外,以皇宫为起点,百里之内被一道神秘力量完全笼罩,看不清,进不得,一切仙妖神鬼,全被逼停在这力量之外。
已几乎被身上浑厚法力压入昏迷的韩稚忽然被这力量震得清醒,看着眼前一幕激动地大笑,道:“献祭,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