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无鞘,剑柄与剑身浑然一体,不见半分痕迹;质地比起金铁更像玉石,掂在手中又极轻,像捏着一支翎羽上阵,让安陵不禁犯起了嘀咕。可心中刚升起疑虑,不知是不是错觉,剑柄忽然轻颤一下,护手处那枚形似眼睛的纹样随之亮起,两颗“瞳仁”分明只是简要勾画的圆圈,却令她无端打个寒颤。
后背飕飕发凉,仿佛在被人审视着。
安陵惊疑不定,低头查看长剑,无果,又回头张望山坡凉亭,正遇上玄离的目光。后者见她驻足看过来,浅浅含笑招手,她忙笑脸相迎,然后转身扎进人堆。
好像不是师父……总不能是剑成精了?女孩摸不着头脑,心底莫名生出几分敬畏,合掌拜了拜,小声念叨:
“好祖宗,你可得帮我一把,师父在那边看着呢,我真怕打不过兄长当众丢脸。”
剑毫无反应,像是一件彻彻底底的死物。
果然求人不如求己。安陵叹口气,借人群掩护将手伸向乾坤袋,悄悄夹出几枚药丸,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嘴里。
另一边,眺望着女孩走下山坡的背影,玄离同样叹息。王远眼珠一转,轻轻放下茶杯,笑道:
“阁主在担心师妹?”
“比试无妨,安陵的体格连朔榕都高看一眼,同龄弟子奈何不了她。”
说这话时,玄离情不自禁扬起眉梢,语气间有种由衷的自豪。不过下一刻,他又闭目揉着鬓角,语气难掩忧愁:
“但她这性情……我有点拿不准如何相处。”
王远笑呵呵接话:
“阁主多虑了,师妹还不够省心呐?您是没见过我带的那帮兔崽子,烦得人脑仁疼,恨不得一杆全打出去才清净。”
“她若能活泼些我倒不必担心了。现在倒好,像只入定老龟,憋着一肚子心思,任你敲敲打打就是岿然不动,但偶尔又伸头咬上一口。”
王远稍作沉吟:
“毕竟是女儿家,小心思不便对长辈言说也正常。师妹总该有一二密友,阁主何不找她们问问?”
玄离低头思忖,露出个复杂表情,迟疑道:
“好像没有。”
“没有?”
“没听说过她与谁特别交好。关系最近的楚林藏不住事,知道什么都喜欢嚷嚷,安陵不会主动告诉他的。”
“那的确孤僻了点。”王远颔首附议,“不过这般年岁的小弟子是容易想太多,等长大成人自然能跨过那道坎,阁主不必介怀。”
“希望如此。”玄离抿一口茶汤,又抬头看褐衣郎君,“对了,今日你观摩完形制,大约多久可以造出那把剑?”
“至少六个月。”
“半年?为什么这么久?”玄离诧异,“你们以前不是两三个月便能造一批刀剑么?”
王远搓着手稍显局促:
“师父原想暂且瞒着仙界,不过既然阁主要问,说与您听也无妨。雷霄阁最精妙的铸造术,关窍就在于西海之上的翼望山。须引天雷、勾地火、御海潮,使整座山化为通天彻地的熔炉,而后合阴阳造化之力熔炼剑胚,再以巨力捶打千万次方可成型,期间必须死守山口寸步不离。”
“然后?”
“山没了。”
褐衣郎君长叹。
“雷霄阁在昆仑,实则与西海并不毗连,那翼望山本为妖界鹰族的疆域,祖师曾与其达成某种协议,数千年来借用火山两厢无碍。哪知十五年前狼族覆灭的消息刚传出,鹰族立刻撕毁协约将本阁拒之门外,屡次遣人讲和亦是无果。唉,改用寻常炉火亦可,只是品质再难如从前,且耗费工时更长。”
玄离“唔”一声,若有所思:
“所以赵越声称闭关不再亲自炼器?为何要瞒呢?”
“还不是狼族这茬闹得。仙界上下,但凡提出一句异论都逃不过私通妖界的罪名,也只有您敢和文铎仙君叫板。”王远唯有苦笑,“师父的意思是,亲兄弟尚有阋墙之时,翼望山属于雷霄阁与鹰族的利益纠纷,私下谈妥也就罢了。若捅到化天阁这里,万一文铎仙君要借此兴兵讨伐鹰族,岂不是我们招惹了因果?”
玄离一手支头,一手托着鋬耳杯轻轻摇晃,看叶片在涡旋中浮浮沉沉,悠长哼一声。
“我与西海鹰族无甚交情,怕是说不上什么话,只能先托白鹿尊者去封信,打探一下那边毁约的缘由,也好对症下药寻找良策。”
王远欣喜起身,朝仙者长揖再拜。
“多谢阁主相助!”
话分两头。且说安陵护着长剑,高喊“借过”往人堆里钻,好半天才挤到近前。演武场内,景衡正答谢众人盛情,余光忽瞥见一矫健身影三两步窜上高台,定睛去看,顿时讶然。
“安陵?你怎么来了。”
安陵提剑拱手,对青年和场外的成康轮流致意,然后笑道:
“师父让我来打一场,还请兄长不吝赐教。”
她说得风轻云淡,两人作为知情者却变了脸色,成康拍打着台面就要叫嚷,景衡比个手势压住他,随即对女孩摇头:
“我较你年长许多,切磋起来本就是以大欺小,何况你有伤在身,我岂能趁人之危?”
“兄长不必担忧,南枫仙君医术高明,那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料定他会推拒,来路上安陵已思考过如何说服青年,当下爽朗一笑,原地左右横跳展示给他看,又简要解释了此番讨教的来龙去脉。
她行动自如,瞧不出丝毫破绽,景衡勉强信了几分;但随即脑海中闪过那晚开腹时血淋淋的画面,鼻尖仿佛仍萦绕着浓郁腥臭味,一时犹豫不决,蹙着眉打量她:
“真的没事?”
“是真是假,过几招一试便知。”安陵咧嘴挽个剑花,露出几颗大白牙,“兄长如果不放心,我们就只比剑招,不动法术。”
“也罢……只是莫要逞能,感觉不适就告诉我,我随时停下。”
女孩跃跃欲试,景衡看在眼中,心下默叹,自知劝不动她,便抱拳行礼,告一声“得罪”拉开架势起手。他有意谦让,这一式不带任何灵气,虚招迎面袭来慢如龟爬。安陵直咂舌,明知这招该借力挑拨,却偏要握紧剑柄实打实回斩,迎着外刃就劈了上去。
没有修为加持,两口宝剑纯靠蛮力碰撞,只听铛一声脆响,短兵接,火花起,双方绷着劲儿角力,僵持须臾,青年率先抽身,长剑则完好无损,光华流转间初露锋芒。台下齐声叫好,安陵退后几步站定,同样暗赞一声绝妙——既为湛卢,也为景衡。
跟随朔榕习武时,她与不少年纪相仿的弟子交过手,却无一人如青年这般气息绵长。禁闭许久的斗心蠢蠢欲动,若说方才是不得已入场,此刻竟着实有些手痒难耐了。
“兄长瞧不起人,才用了几成力度?”
那边景衡亦是惊奇,看看剑又看看她,继而收敛了神情,正色道:
“抱歉,是我分神了。再来。”
湛卢裹挟灵气逼近,安陵沉气扎步,抡起胳膊举剑劈砍,赤芒狠狠砸向剑影。这一出却是虚招,青光倏地变招前刺,她一挑眉,立即抬手上撩,使得本欲谋取右肩的锋芒飞过头顶;再压腕翻转,剑尖偏落,径指对方下盘。
但景衡像是早有准备,斜进一步,手臂微抖,锋刃平直横扫而来,威势不容小觑。见此情形,女孩毫不恋战,兔子似的双腿齐蹬,眨眼间退避三尺,手肘微曲,将长剑举在面前。
这姿势颇为滑稽,台下一片嬉笑:
“这是谁家弟子?”
“年岁看着并不大。”
“瞧她手中的重明剑,还能有谁……”
青年的剑法犹如天际浮云连绵不绝,女孩这一退便是让出了机会,只能任由对方把控进退节奏,自己则满场躲闪匆忙招架。虽暂时打得有来有往,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后者仅仅是苟延残喘罢了,长久下去必定落败。
围观众人纷纷唏嘘叹惋。
殊不知安陵看似狼狈,可辗转腾挪间,眸光闪烁,心中已有盘算:
剑锋被压,平扫的确最合适,不过前提是有余力进攻——朔榕曾教导过,武学招数皆讲究“气随心动、力随势走”。刚刚景衡分明只预备了一刺之力,被阻截后理应收势再出,他偏要另跟一击。如此,招式虽连贯流畅,但动作多余,反倒留下可乘之隙。
安陵打起十二分精神,功法运作,通灵阵悄然铺开,青年所有动向便在感知中一览无余。转瞬缠斗三十回合,那提、挑、绕、刺、抹行云流水,可惜归根结底总是这几招反复变化,若她躲闪太快吞了这招,景衡则会用更多琐碎招式衔接前后,以确保剑法符合某种韵律。
原来如此,这就是师父所说的破绽么?
某一刻,青年沉腕袭来,她倏地福至心灵,左臂护住头颈往前一钻,后脚猛蹬,同时拧肩送出右手。
铛!
重明剑与护体灵气碰撞,余波阵阵,劲风卷尘,直接把双方震退数尺。安陵捯着脚步稳住身形,揉一揉震麻的虎口,抬眼去看,景衡正盯着腰侧划破的衣袍怔怔出神。
众皆哗然。
在场者无不是各派翘楚,纵使安陵不可谓不快,然而以大家的眼力,看清刹那间发生了什么轻而易举。可这变故太唐突,正因目睹全程,众人反倒面面相觑,或惊叹于那一瞬的反应,或质疑同道切磋何必以命相搏,或揣摩此举是否别有深意,一时间人声鼎沸。
一片喧嚣中,景衡突然丢开湛卢,噌噌几步上前,抓住女孩左臂捋起衣袖,见其下皮肉完好无损,于是重重呼出一口气,随即瞪着她呵斥:
“你疯了吗,拿手去挡剑?!”
安陵心虚低头,目光游移不敢看他,视线一转,瞥见被主人无情丢开的神兵,肉痛般嚷道:
“哎,湛卢!别摔坏了!”
景衡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苛待了祖传神剑,不禁懊恼,欲折身回去捡拾。不过成康比他麻利,一撑掌翻上高台,双手捧起湛卢,弯着腰将其恭敬呈到青年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