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六界,其实是一种虚指不同族群的名号,与实际疆域无关。譬如凡人通常聚居于九州腹地,有君臣吏民之别,各司其职,自发运作,故有人界或凡间之称。然九州以外,某些穷山恶水之地虽人烟稀少,但到底是有生活痕迹,这些散居者同样要归属于凡间。
至于拥有移山填海之能的修士,四海八荒,碧落黄泉,何处去不得?故而仙界所辖之地极为宽广,西山东海,北原南溟,大小派系各扫门前雪,平日里彼此鲜少走动。
正因此,每当面临影响深远、关系天下的变故,底蕴最为深厚的化天阁便会出面举办群仙宴,名为邀同道宴饮赏玩,实则请诸方掌教共商大事。随行而来的各派青年才俊亦可借机交流,或切磋技艺,或访友论道,或游春览景,甚至经常传出年轻男女互生爱慕结为道侣的佳话。
“这岂不是凡间上巳节?”
“仙本就是更长寿的人,爱恨嗔痴无甚差别,做人时的习惯在得道后多少会保留一些。”
安陵若有所思,抬头看向四周。此处园囿坐落于蓬莱东侧,茂树成荫,芳草葱翠,凉亭水榭之间清溪穿梭,从四面汇入池塘化作碧波涟漪。池中有洲渚,鸥鹭争渡,凫雁杂居,竹筏随风漂荡,闯入荷叶田惊起片片云岚。錾金八瓣莲花盘盛着杯盏樽俎,自上游徐徐逐波向深池靠拢,沿经参差水岸任君取用,常有仆役往来穿梭,为空盘增补饮食。
稍远处,一男一女在树荫下嬉笑,不知聊到什么,那仙子面露娇羞锤了同伴一拳,转身往花丛间跑。那郎君“哎”一声,含情脉脉凝望,拔腿紧追上去。
目睹了全程,安陵眼珠一转,状似随意道:
“师父成仙前是什么样子?”
“我?”仙者亦在关注那边的动静,被她这么一问,立时收回目光,“太久远,忘了。”
“家在何方?”
“没记住。”
“曾有过中意之人吗?”
“……好奇心太重。”玄离在她额前屈指一弹,“为何突然说这些?”
“是师父先提起世俗心,怎可怪我多舌。您身为堂堂一阁之主,风流倜傥、博古通今,想来应该爱慕者甚众,就没有过陌上花开的时候?”安陵歪头,眼神中泄露出几分揶揄,“万一日后哪位师兄师姊前来认亲,我也好有个准备。”
“孤家寡人一个,别人瞧不上。”玄离白她一眼,“满意了?”
“肯定是您一心向道,那些凡夫俗子入不得法眼。”
她摇摇头,故作正经反驳,仙者沉默片刻,扬起一侧眉梢:
“你瞧上谁家小子了?”
女孩正垂眸思忖,听罢,眼皮一跳,矢口否认:
“没有。”
玄离拖长音哦一声,清清嗓子正襟危坐,眉眼含笑道: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儿女情长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只要是你真心喜欢,我不会阻拦,尽管顺从本意便是。”想了想,他又说,“况且仙界不似凡间古板,男女之别不过是皮相罢了,窈窕淑女亦可为佳人所求……”
“真的没有!”
安陵抿起嘴,低头不去看他,赌气往嘴里塞几块豆腐,两颊迅速鼓了起来。玄离举手投降,余光瞥见龙首青瓷盅从溪流中飘过,眼神一动,于是那金盘自发逆流而上,稳稳停靠在岸边。
“好好好,是我胡乱揣测了,给你赔罪。”他讨好似的把青瓷盅端到女孩面前,“尝尝这个,别处吃不到的。”
揭开盖,鲜香热气氤氲,汤中漂浮着几颗莲子,麦秆粗细的汤饼晶莹似玉又滑嫩异常,银箸连挑数次才夹起一根。安陵咬上一小口,仔细咀嚼五下咽了,显得有点懵;再捞起莲子送入口中,从疑惑到震惊,脸色五彩缤纷。
“这是什么东西?!”
“鱼筋饼。”玄离不假思索报出名号,“东海鲔鱼无刺无骨,单靠一条鱼筋支撑躯体。取五条三十年以上的鲔鱼,整根筋抽出后洗净,香料腌制去腥,用五禽炖出的浓汤浸泡三日,之后随海贝鲜虾煨煮,浇以龙趸蒸出的精华,方得这一盅。”
安陵瞠目结舌,又夹起一枚“莲子”。
“这个呢?”
“鲥鱼肉,剃过刺的。”
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玄离微笑:
“你以为刚才吃的‘豆腐’是豆腐吗?”
“那是什么?”
“五禽的脑花,主要是鹌鹑。”
安陵一脸茫然,干张着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半晌,她撂下筷子,把青瓷盅用力推开,在食案上划出一道刺耳响声。
“穷奢极欲的东西,我才不要。”
“你现在身处仙界,便不该以人间的眼光来处世了。”玄离轻叹一声,“你说‘奢’,那我们就得先谈论什么是‘奢’。凡人想捕获这些鲔鱼,不知要出多少次海、经多少风浪、死多少人,当权者若为口腹之欲命令他们这样做,的确是奢侈无度。可对于修行者而言,一筐鱼靠几道术法就能解决,从海中到庖厨,或许耗不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样又算是什么呢?”
安陵皱眉思索片刻,继续摇头。
“不对,还是不对。无功不受禄,我什么都没做,却白白享受这样的美味,凭什么?”
“因为我做过一些事,你随我来,等同于使用了我积攒的功劳。”
“这更不合理了。师父带我来是因为偏爱,同理,无论谁得了您的偏爱都可以肆意挥霍,哪怕未立寸功。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通过博取您的偏爱为自己谋利。”
安陵深吸一口气,明白这番话大逆不道,但胸中有种冲动促使她继续说下去,或许是为了打翻的羊排,亦或者是因为昨日与南枫的交谈。
“难道师父在外奔忙是为了谋利吗?您是好人,我想并非如此。可现在您纵容我享受这些,非但没有敦促我行善,反而证明有时傍上靠山远比发愤图强来得快,这岂不是变相鼓励我借讨好别人满足私欲、将行善的初衷变成了谋利?”
玄离怔住,一时间哭笑不得。
“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昏君,臣下撞柱死谏、自己却酒池肉林那种。”
安陵脸色微变,忙俯身叩拜:
“请恕弟子无状……”
“停,让我说完。”
仙者打断她,她应声闭嘴。
“你能思考这么多,我认为很好。但是这种谈话仅限于你我之间,不能告诉旁人,也不必告诉旁人。”
“为什么?”
“抛开其他因素不谈,单凭心而论,你觉得味道如何?”
安陵扯动嘴角,低头看向青瓷盅一言不发,却悄悄咽口津液。玄离了然,温和笑笑,继续说:
“方才不是说过么?食色性也,产生念想很正常。只是有盈便有亏,有阳便有阴,有自持便有放纵,每个人选择不同罢了。
对于选择另一端的人,你提及这些只会惹来笑话,即便以强权勒令他们改变,也不过是阳奉阴违、下次做得更隐蔽些,背后还要记恨上你。”
“我不怕!”
“不,你怕,你的肉体凡胎怕。”
女孩眼珠震颤,喉咙一滚,颓靡低下头来。玄离不知她心中思量,以为语气太重吓到小孩了,声音更轻柔几分。
“只是有这种可能,未必就会发生,有我在没人敢动你。但我无法庇护你一辈子,若想过得好,你得学会忍耐这些。这并不意味着与他们同流合污,而是和光同尘,既不融入也不孤立,远远观望就好。等你足以自保,再尝试改变不迟。”
她欲言又止,神色忿忿,最后瓮声道:
“师父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这才哪到哪儿啊。”玄离笑笑。
因这一闹,安陵顿时对整个宴席失了兴致,无论什么山珍海味从面前漂过,装点如何精致,香气如何流连,她只觉嘴里寡淡,连多瞧一眼的欲望都没有。玄离过意不去,又怕她挨饿,凭经验端来几盘菜肴,再三保证是普通家常样式才让她放心吃下几口。
等填饱肚子,安陵一刻不愿久留,闷闷提出要回英华台,玄离苦恼地揉一揉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