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妇人絮絮叨叨,安陵眼眶泛红,攥紧荷包大力点了点头。
……
日近西山,天色渐晚,安陵终于踏着余晖赶回心殿。符纸在她落地后寿终正寝,碎成一地尘埃,她无暇感慨,背着轻了四成的竹篓径直穿过正堂。抬眼望去,书房门窗洞开,夜明珠熠熠生辉,仿佛天上圆月落入人间。
玄离正伏案写着什么,她蹑手蹑脚进去放下竹篓,双膝并拢,乖巧跪坐到不挡光线的那侧。仙者适时停笔,抬头冲她一笑,匆匆收拾桌案上散乱的纸张搁到一旁。
“回来啦,玩得开心么?”
他掀起纸张那一瞬,安陵注意到其上描绘了各式符箓,脑海中飞速闪过朔榕的话,不由得心头酸涩。但她克制得很好,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思绪,恭敬行了一礼。
“很开心,多谢师父恩典。”
这话自然招来仙者一瞥。
“怎么出去一趟还变生分了?有人欺负你?”
“没有。”安陵连忙否认,攥紧衣角道“只是那绛珠果,我给楚林送去许多,仅剩下……一半。”
“那筐本就归你了,自然是随你分配。”玄离不以为意,递来一件巴掌大的玉瓶,“这是能让灵草灵果保持新鲜的法器,等会儿我传你口诀,你把剩余那些存起来慢慢吃。绛珠果是天然回气丹,日后你每次修炼前含一枚,能有事半功倍之效。”
女孩惶恐不已,正欲推拒,玄离却仿佛看透她心思,笑意更深。
“到我这个层次,外物已经没什么效用了,你放心收着吧。”
说完,他顿一下,又问:
“符纸用着还顺手吗?”
安陵“嗯”一声,接着掌心又被塞进一块胡桃木木牌,其上纹路与今日符纸所示相同,不过是以金粉墨汁勾画而成。除此之外,木牌右下角还刻着她的名字,并且有朱砂描红。
“这个也收好,学会御风之前,可以凭借它来往太白山各个角落。这道符我以你的气息标记过,旁人无法使用,切记不要转送出去”
收到赏赐固然值得高兴,但倘若联想到昨夜不该被听见的密谈,如此体贴周到的安排则像极了一场蓄谋已久的铺垫。果不其然,她心里刚咯噔一声,那边玄离踌躇再三,终于决定直奔主题:
“安陵,等过完年……我或许要离开一阵子。”
安陵只听见自己脑海中有个声音疲惫地叹气。那种麻木感又回来了,从后颈蔓延到全身,处刑一般把她牢牢钉在原地。不知何时嗓子变得生涩干哑,想说句话都困难,她缓慢眨一下眼,轻声吐出气音:
“好。”
“……我曾经和你提过的,不慎弄丢了别人托付给我的孩子,这些年虽一直在找,可……诶,你同意了?”
玄离正滔滔不绝讲述准备好的措辞,可说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漏听了什么,于是惊讶挑眉。迎着他诧异的目光,安陵挺直脊背,双手拢住膝骨,努力绽出一个温良恭顺、善解人意的笑容。
“师父有正经事去做,为何要问弟子答不答应?”
“是朔榕觉得不妥,非让我来和你商量。”玄离松口气呵了一声,笑着揉她头顶,“我就说嘛,你才不是那种闹腾缠人的性子。”
女孩巧笑嫣然,在他掌下温驯地跪坐着,一动不动。
然后书房便沉寂下去。
半晌,玄离先按捺不住,试探着问:
“你……不好奇我什么时候回山吗?”
经他提点,安陵如梦初醒,露出个恍然的神色,微微偏头。
“师父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呀?”
夜明珠熠熠生辉,银芒落在她眼底,像深山古井中碎了一汪清浅月光。明明是自己主动提起,但被小徒弟这样注视着,玄离竟莫名心虚,愧疚得不敢去看这样一双眼睛——他匆匆撇开视线咳嗽两声。
“咳,虽说事出有因,但毕竟答应了要好好教导你,是我违约在前。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姑且算作补偿吧。”
安陵眉梢一动,音调扬高。
“什么都可以?”
“当然,什么都可以。”
“那师父能陪我过及笄礼吗?”
“嗯?”本以为会听到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或者吃食,没想到女孩突然提出这么一句,玄离有点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重复一遍,“及笄礼?”
“是啊,我已经十三……不对,今天是新岁元辰,马上十四了,凡间女子十五岁就要及笄许嫁的。”安陵掰手指算数,然后满怀希冀地望着他,“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及笄礼该怎么办,所以今日问了楚姨。楚姨说一切都可以从简,唯独最后由母亲为小娘子戴上发簪,这一步绝对不能省略。”
她没再说下去,但圆溜溜的杏眼眨了眨,话里的含义十分明确:
想让师父替我戴簪子。
这没什么难的,甚至都不该浪费心愿成为一个请求,既然为人师长,这本就是他分内之事。玄离毫不犹豫应下,但旋即又迅速想起另一件微妙的问题,一时间尴尬得不知如何点明,只得委婉地旁敲侧击:
“及笄礼,打算在什么时候办呢?”
言下之意,你生辰又是哪一天呢?
好在安陵蓄谋已久,既然敢这么提,那肯定是有备而来。闻言,她不假思索开口:
“我和师父相遇的时候是初夏吧?”
“似乎是。”
“那就定在小满。”她笃定道,“明年小满,师父能回来陪我过一天生辰吗?”
沉默片刻,玄离的神色几番变化,似是终于下定什么决心,颔首。
“好,等这次再回来我就不走了。”
欸——?安陵睁大眼睛。
“我找了那孩子十多年,若真的一无所获,那……只能说天意如此。我已经亏欠那个孩子许多,但上一桩恩怨是我和他的事,不能再因此亏欠了你。”
窗外夜色朦胧,玄离朝那边深深望了一眼,又扭回来面对她郑重承诺:
“最后再外出一年,待及笄礼之后,我就推掉所有杂事专心教导你。等我回来。”
那一瞬间,仿佛枯木逢春、雨过天晴,安陵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狠狠搏动了一下,脑海里骤然空白。在一旁空白之中,先前疲惫叹息的声音变得悲喜交加,呢喃道:
只是交易,只是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