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跟风起哄,仙者侧着身掩袖咳嗽,连称改日一定,惹得朔榕嘁一声翻个白眼。等闹腾够了,玄离抬手压下喧哗,郑重其事道:
“第三杯,愿我辈修士明志笃行,道心永固。”
列席者纷纷回礼,随即正式开宴,弟子们推杯换盏各得其所。虽然平时不缺佳肴,但少有山珍海味甜咸酸辣凑出满满一桌,楚林左右开弓吃得酣畅,忽然瞥见旁边女孩迟迟未动,便关切道:
“怎么了阿姊?”
安陵正捧着白玉杯啜饮,报之以一笑。
“没什么胃口。你吃吧,无须管我。”
“那可不行,菜就这么多,一会儿被人分完了怎么办?”他拿起长勺往她碗里舀,一半汤一半肉,满满当当几乎堆不下,“这个鸽子汤好喝,快尝尝。”
安陵垂眸道谢,夹起一块肉小口撕咬,趁少年埋头苦干不注意这边,她再次放下筷子,稳稳抓起酒坛往杯中倾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满足了口腹之欲,席间众人开始吵吵闹闹寻乐子。有位郎君兴致高昂,主动携发妻献艺,琴声与箫声如双凤翩翩起舞,宛转悠扬,伉俪和鸣。一曲毕,满座叫绝,有好事者意犹未尽,央二人再吹奏一首。那女弟子含羞而笑,推脱说自己师承阁主不敢班门弄斧,遂挽着夫君退回席位。
正好有人起了头,朔榕不打算错过这等良机,紧跟着嬉笑提议道:
“既然如此,请阁主让我们开开眼怎么样?”
早就知道她望过来准没好事。玄离无奈叹息,拂去指尖糕点残渣,也不推脱,取出奇印中的瑶琴置于膝上,随手拂弦调音。
“并非不可。只是堂堂除夕夜,单纯抚琴弄箫多无趣,须另外添些彩头。”
“你待如何?”
仙者略作沉吟,道:
“昔有伯牙高山流水觅知音,就根据琴音猜我所弹为何物,怎样?谁猜对了,我可以满足他一个心愿。”
阁主一诺,岂止千金?席间当即炸了锅,朔榕靠气沉丹田的一吼才压住这些兔崽子,对他挑眉露出个“怕你不成”的表情。
“请。”
凝涩阻滞,浑若厚土,霏霏苦雨,阴云未消。骤现铮铮激昂之音,间或沙沙作响,似参天古树栉风沐雨。乍起乍落,千回百折,忽而婉转,尖锐如棘刺,圆润若硕果。急转缓,乱指弹,层层翠幔掩秀容,五彩杂糅而缤纷,五味芳香而迸溅。
声势渐歇,颤弦悠远,似颂歌缥缈难寻,消散于沉沉雾霭,终不得见。
一室悄然,无人应答。半晌,长桌末尾突兀冒出个声音,在寂静大殿内格外清晰:
“柑橘?”
玄离抚摸琴额的手一顿,抬头望向那端。
“楚林?”
“不是我,是……阿姊,你快解释啊,答对有赏。”
楚林拽着手肘想把女孩拉起来,安陵却岿然不动,仍旧低眉顺目支着头。
“没什么,想吃橘子了。”
“原来如此!”黄石公猛一拍腿,“‘后皇嘉树,橘徕服兮’,阁主所奏与《橘颂》意境相仿。抛却外形,纯以声音描摹意象,妙,当真妙极。”
“即兴所作,谬赞了。”玄离意气风发,又拨弄几下丝弦,笑道,“承蒙抬爱,便再来一曲吧。”
狂风怒号,惊雷阵阵,波涛拍打礁石作击鼓声,滚滚巨浪前赴后继奔袭千里。这次大家不约而同说是海,可他收势询问弦外之音,却无人能答得出来。
众人尚在交头接耳,席末的少年忽然高喊:
“阿姊说看见了好大一场火。”
玄离当即宣布安陵获胜,满堂大笑,只当是逗小孩玩,此事吵吵嚷嚷盖过不提。一片喧哗下,朔榕刻意偏头看他,在发觉他眼底的炙热时一怔,然后拧着眉将视线投向桌尾,抿了抿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桌上佳肴瓜分得七七八八,已经没有人动筷,唯有空酒坛一只一只往旁边摆。气氛愈发热烈,有人提议用竹筷和酒坛玩投壶,朔榕兴致勃勃下场,出手例无虚发,直把输家灌得连声告饶,末了仗剑起舞算作补偿。也有人不凑喝酒的热闹,拿出棋盘寻好友对弈,围观者不在少数。还有人对着风花雪月吟诗作赋,应和节拍放声高歌,各得其乐,如火如荼。
不知不觉,灯油烧干近半,说不准是谁始终盯着刻漏,欢声笑语中蓦的爆出一声吆喝说子时已至。学子们齐声欢呼,念着各种吉祥话拥向玄离讨要贺礼,而后三五成群地勾肩搭背离去。偶尔几个酩酊大醉之人找不着北,也被亲友连拖带拽架走,留下一串被风吹乱了调的歌喉,很快便无影无踪。
骨殿里没剩下几个人,楚林领完赏,又与师兄们告了别,喜滋滋扭头找安陵准备回别馆。女孩正趴在桌边,头埋进臂弯,难说是醒着还是睡了。
“阿姊,身子不适吗?你……”
走近几步,浓郁果香味扑面而来,少年心底咯噔一声,慌忙过去把人扶起来。安陵尚且能自己坐直,双目却涣散无神,红肿得像是害了眼疾,盯了他好一会儿才认出是谁。
“你怎么喝这么多酒?!起来,我背你回家。”
“去哪儿?”
“回别馆啊,不然还能去哪里。”
“不去,”女孩打个酒嗝,又念叨一遍,“不去。”
这可如何是好?楚林拿不定主意,四处张望寻找母亲的身影,恰巧看见三殿掌事一齐往这边走,匆匆招手呼喊:
“娘,你快来,阿姊她醉了。”
见状,朔榕气不打一处来,忿忿捅了玄离一肘。
“瞧你干的好事,教稚子喝酒,上梁不正下梁歪!”
楚仪清心疼极了,忙让女孩靠进自己怀里,又是抓脉又是翻看眼睑,直到确认除醉酒外没有其他毛病才稍微松口气。碍于在外人面前不好说什么,她仅仅剐了楚林一眼,旋即转向二人告罪:
“我得送这孩子回去,其他事麻烦元君先盯着点。”
朔榕摆摆手豪爽应下。
“这些日子辛苦楚姊姊了,你好好休息,后面就……”
“把安陵给我吧。”玄离唐突开口,“算是我教她喝的酒,这事我得负一半责任。”
“可是……”楚仪清一愣,旋即温婉笑道,“怎敢劳烦阁主,她既然叫我声姨母,当然是我来照顾合适。”
和玄离视线交错的刹那,朔榕挑了下眉,见他格外认真地颔首;女郎虽不解,却没表露出来,而是笑着插话:
“好了,都别争了。放心吧楚姊姊,阁主他老人家难得想负起责任,咱们就顺着他一回。倒不必怕他不会照顾人,稍后我忙完这边的事也过去,若挑出错来再一起揍他,如何?”
妇人面色犹豫,迟迟拿不定主意,但手上的力度松了一些。朔榕从她怀里接过安陵又转手塞给玄离,后者将女孩平稳放于召出的云团上,飘然往山巅飞去。楚仪清远远目送,直到楚林扯住她衣袖唤了声“娘”,这才回过神与女郎告别,忧心忡忡地带着独子离开。
啧,还求她打掩护,朔榕叉着腰暗骂一声,真是不让人省心。
鬼知道今晚会发生惊吓还是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