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她故作镇定,萧寅亦是暗自心惊:远远驶来一辆朽木敝车,尊位女子垂眉敛目似悲似泣,服青霜之袍非锦非绣,周身莹泽环绕,仙姿佚貌,不可名状,与神龛土像云泥之别。御者豆蔻年华,稚气未脱,灵眸绝朗,俯仰顾盼间机警如瑞兽。
初冬时节,天寒地冻,此二人却仿佛浑然不觉,且形貌举止不似等闲之辈。他本就忐忑不安,踌躇间对斥候的鬼神之说轻信了三分,于是夹马上前拱手道:
“不知仙女娘娘驾临,萧某有失远迎,请娘娘降罪。”
他阔腰圆胜过常人,在一众武将中也如鹤立鸡群,且能调动大军压阵,安陵心思一动,便知这位恐怕就是传言中疑似谋反的将军。身形已经比不过了,但气势上总不能输,她挺直腰杆竭力往上顶,两臂向外打开,昂首挺胸道:
“你便是萧寅?”
萧寅见女郎不曾言语,只有驾车的那位小娘子开口问话,以为是仙人不悦,因此越发恭敬。
“回仙童的话,正是在下。”
“可曾知晓仙子何故亲临长安?”
“知道,知道。”
“我家娘子清修多年,不问俗事;但郦公毕竟有生身之恩,父女缘分合该尽最后一程才算圆满。此乃天命,还望足下成全。”
“娘娘有命,萧某定当肝脑涂地效劳。”萧寅遥遥一拜,拨马让出道路,身后众人纷纷躲至两侧,放眼望去可见长安城内的房屋街巷,“此处说话颇为不便,斗胆请诸位入府衙一叙,待我如实禀报其中隐情。”
去,还是不去?女孩和少年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看向郦姜,见女郎默默颔首才放下心来。安陵比个“请”的手势,让萧寅从前引路,然后扬起鞭,驱车入城。
久仰长安盛名,且有古体大赋连篇累牍、极尽华丽的渲染,安陵原本对书本记叙的天子之都憧憬万分,可眼前这满目疮痍却震得她说不出话。
民居破败,无一座完好,百姓多为老弱,三三两两挤在断壁残垣之间,衣不蔽体,形销骨立。童稚望向这边又惊又惧,长者却捂住他们的眼睛,畏缩着垂下头叩迎大军。马队缓缓踏过肮脏的泥地,远处飘来一股黑烟,散发着浓烈的恶臭焦糊味。
郦孝友被呛得直咳嗽,尚不知那是什么,安陵却闻出这是烧尸的气味,当即被熏红了眼眶。她幼时见过不少逃难的灾民,皆不成人形,像一具具骨架,乌泱泱聚集在寿阳城外祈求援救——可乱世当前,城里也仅仅勉强够自保,如何救得了这么多人?于是几天后,灾民开始大批死去,为防止爆发疫病,寿阳百姓不得不集中焚烧尸骸。
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所见缓缓重合,女孩有些喘不上气,只能强忍着熏出的泪闭目,不去看这等惨烈景象。忽然,她身侧传来喟叹。
“仙子仁心,不愿见灾民受苦,我这就命人把他们驱散。”
“不忍便不看,不看便当作不存在,这算哪门子仁心?”安陵睁眼瞥过去,是个而立之年的男子,他特意夹马与驴车并行,凑近了看,甲袍下的常服绣工极为繁复,“我乃仙家道童,一心向善,郎君莫要折辱于我。”
“折辱?怕是在说笑吧。”
那人面露讥讽,言辞颇有咄咄逼人之意。
“我听说仙者至仁至善,以庇护苍生为己任,故百姓多修筑庙宇祈求安康。然而百年来,这世间祸乱滔天,哀鸿遍野,敢问可曾有一位仙家显迹救黎民于水火?去年的寿阳水患,今年的关陇饥馑,仙子既然不忍,为何从不施以援手?难道只有自己的生父算人命,其他人都是草芥?”
喉咙上下一滚,安陵骤然发觉唇舌难听使唤,张开嘴却发不出声,直到一滴热泪啪嗒落下,僵直的舌头才重新活过来:
“寿阳……水患?周边各县呢?”
男子似没料到她对此事极为在意,默不作声地思索一番,而后叹息摇头。
“伪朝趁机兴兵,刺史举城降敌,自此朝廷再无消息。仙子在寿阳有故人?”
她回过神,正准备找借口搪塞,却听郦姜泄露一句轻咦,频频回首张望。她赶忙拭干泪,侧身询问:
“阿姊,何事?”
“感觉有人在盯着我们。”女郎环顾四周,却未见异样,微蹙的眉心稍稍舒展,“罢了,并无恶意,兴许只是城中百姓。”
安陵点头应和,又转过去面对男子,郑重抱拳施礼。
“这些事我从前不知,更不敢妄断,请等我回去查明之后再来答复。足下如何称呼?”
“南平王,元仲卿。仙子若要寻我,到洛阳报上南平王名号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