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未时尚有一刻,忽见一灰袍老者自远端驾云悠悠飘过上空,有眼尖者压低嗓音,喊一声“来了”,众人迅速排成行噤声肃立。老者落在山路上,持槄枝荆条负于身后,慢条斯理步行至殿前,学子们长揖齐声道:
“夫子!”
“今日考校《孟子·告子》篇,规矩你们都懂,谁先来啊?”
鸦雀无声,众人不约而同缩着脖子装鹌鹑,眼神四下乱瞟,互相以目示意,颇有古时兄友弟恭的谦让之风。楚林站在队列中,眼观鼻、鼻观心,自然不愿去做这冒冒失失的出头鸟,于是捧着书本默默垂下目光避免对视。老者也不心急,一双鹰目挨个扫过,任他们挤眉弄眼一翻动作,方才捋着山羊胡子道:
“那便仍按名册次序吧。”
哀嚎声此起彼伏。
每人背诵的篇幅不长,老者仅给出首句,待考察全面便会喊停,只消须臾队列就缩短了一半。其人大多欣欣然升入堂内静候,顺带笑看窗外动向;被留在檐下的人也有,各个面红耳赤不敢抬头,显得很是懊恼。
很快就轮到了楚林,他应声跨步上前,昂首挺胸,双手老老实实背在身后,黝黑的眼睛眨巴眨巴神态自若。
“咦,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楚家小子,孟夫子的文章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夫子尽管问吧。”
“倒是稀奇。也罢,我不为难你,就背‘鱼,我所欲也’那段。”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他侃侃而谈,虽句读之间略有卡顿,但大抵还算流畅,无论殿内檐下,众人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惊诧。然而,待至“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一句,老者挥手让他停下,呵呵笑着,拿荆条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确实上了年纪,但头脑还不昏。拿出来吧。”
“啊?”
“还装傻,嗯?”
“什么东西?”
“我不问第三遍。”
楚林咬咬牙,眼珠子一骨碌,自暴自弃般将梅珠抠出来递给老者,继而绷紧肩膀梗着脖子,心中大呼“吾命休矣”。老者捏着珠子端详片刻,并不发作,只哼了一声:
“继续背。”
“是、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非,非独……夫子,夫子我知道错了,您罚我吧,可千万别告诉我娘!”
“另一颗传音珠在哪?谁在帮你?说出来我就不通禀掌事。”
“我……没有人。”
“当真?这惩处本该两个人一起受,你自己扛下,那人可未必领情。”
他挺起胸膛,高声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男子汉大丈夫还能抵赖不成?我——”
“等等!”
远处竹林一阵摇晃,女孩当着众人的面钻出来直奔殿门,一个跳步蹿上月台,顺势滑轨在地朝老者叩首,膝骨砸出了咚一声闷响。楚林大惊失色,然而还不待说什么,她已经抢先揽过话头。
“明知故犯,比郎君年长而不引其行正途,过错在我,请夫子责罚。”
“起来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她双膝纹丝不动,身体却伏得更低,几乎完全贴在地上。
“妾名安陵。郎君年纪小不懂事,夫子若罚,罚我一人即可。”
“安陵?这小娘子好面生,名字也未曾听过。”
“似乎刚被阁主带回来,昨晚宴席上和楚林一同出入,我见过一面。”
“怪不得……”
旁人窃窃私语,楚林没心思去听消息传成了什么样,连忙伸手拉她起来,可仍旧是徒劳;他索性并排跪下,脊背挺得笔直,仰头面向老者毫不畏惧。
“我是有错,因为我不明白为何需要背这些东西。修行本就乏累,心法口诀也好、阵法符箓也罢,那些都大有裨益,但凡间诗文对我有什么用?您若不能说出个所以然,那便不要强迫大家学习,否则就算我娘来了我也不会认错。”
敢如此当面顶撞夫子,恐怕满堂再找不出第二位。原本凑热闹的学子们当即哗然,不时有人暗自点头附议,还有人低声议论,一时间云集响应之徒甚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