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愚钝,只知奉旨办事,若是寻错了人……”
“廖大人寻的不是人,而是筹码,不是吗?父亲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不日便会请奏致仕、卸下都尉一职,而一旦我那兄长与平南将军和虞安王划清界限,便不过只是空有断玉君名号的小小督护。父亲告老九皋,长子行走各州,次子身居都城。三人三地相隔,总好过聚在一起,你要做的无非是促成此局。”
廖毕是宫中老人,面皮厚实、手腕灵活,瞬间便明白了对方言语中的利弊得失,反复权衡、觉得自己并不吃亏后才最后确认道。
“此去北上,路途遥远,不知何日才能返还。都城风土人情可与这龙枢大相径庭,二少爷若是水土不服、哭着喊着要回家,本官可没处去帮你寻这回头路了。”
他话说得有几分戏谑,当中提点之意却不难察觉。
许秋迟站直了腰身,他没有习武之人魁梧挺拔,但眉眼间的神韵却有当年那黑月领将的三分凌厉。
“廖大人身量不及我。若真有些什么落下来,估摸着也是我先替您顶着。”
廖毕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犹如面具般的笑容重新回到了那张满是褶皱的老脸上。
“那便恭请邱家少爷一道返程了!”
内侍官的声音消散在风中,被吹皱的池塘一阵扰动,颜色鲜红的锦鲤慵懒游动着,直到那不速之客满意离去、整个庭院再次变得寂静荒凉。
“这就是你当初要先一步回城的原因吗?”
邱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几分用药后的疲倦,那双眼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澈,映出那个池塘边孤零零的影子。
“决定是早在我离开兴寿镇那天便已做好的,眼下不过是说与父亲知晓。”许秋迟说到这里顿了顿,露出几分孩子气的笑,“父兄从前便总是如此,如今换我一回,才算公平。”
血亲手足,年少分离,十数载过去,如今调换了个位置,又将是十数载的离愁。
池中锦鲤已通人性,察觉有人靠近便转着圈聚了过来,水面再难平整,连带着父子二人的身影一并搅碎。
“今日之事不宜用来置气。我与廖大人并非初见,这番情形也非邱家第一次遇见。既是再战,胜负还未可知。”
父亲一如既往的平和,但言语间已多了些许过往肃杀之气,许秋迟盯着池塘中那个模糊的影子,顾左右而言他地叹道。
“秦掌柜的诊金收得贵了些,但施针的手法确实一流,父亲瞧着是大有起色了。有她在,我倒是少了些担忧。”
邱偃没有在意对方的迂回,声音又比方才低沉几分。
“都城水深流急、恶鬼潜渊,稍不留神便会被扯住后腿、拉入万丈深渊之中,亦或一朝失足、深陷泥潭染缸中无法挣脱,既无法去那浩瀚江河湖海之中,更无法再回到这偏安一隅的小小池塘,你当真想好了吗?”
同九皋相比,邱府不过一顷池塘。而同都城相比,九皋不过坛瓮罢了。
“父亲幽囚龙枢、邱家被困九皋的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渴望着能够离开这个清冷的家、这座无人在意的城池、这个被人遗忘的江湖一角。如今我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父亲要做的便是成全我。”许秋迟抓起一把豆粕撒向池中,最后再望一眼那些鲜艳的影子,“兄长向往疏阔江湖,而我已习惯了在狭小之所同人周旋。或许当年周亚贤来的时候,该带走的人也是我。不过走错了十几年的路,后半生若能纠正交换过来,倒也不算太晚。”
许秋迟话音落地,许久也未听到父亲回应,转头望去便见邱偃又出神地望着远方。
过去这几年,父亲常常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有时他会觉得,对方或许不是病了,只是时光在其身上忘记了向前流逝,使得那些遥远的记忆倒退着涌来、一日比一日清晰。他回到了初入这座龙枢小城的那一天,回到了居巢大火的那一天,回到先帝下旨命黑月讨伐孝陵叛军的那一天……唯独没有在眼下。
许秋迟深吸一口气,就在他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邱偃突然开口。
“成平十二年春末,边境敌袭、狄夷相继来犯,绥州兵变、丰林六城危矣,而我的父母宗族就在离丰林不过三十里的青石镇。我决定领布甲、入行伍的那一刻,想的并不是军功加身、威震四方,而只是守住青石镇的那座石桥、守住石桥后的家乡而已。”
许秋迟望着父亲那双出神的眼睛,哽在喉咙的话还是说了出口。
“即使称病致仕,父亲也不可能告老还乡。就像当初兄长不能回城,就像将来我无法离开都城一样。”
他说出了残忍的事实,然而邱偃的声音无限平和,像是回到了一切悲剧还未被触发的从前。
“你在这里出生、长大,但仍觉得身如浮萍、无从归属。因为你觉得自己没有故乡。只有当你决定为这片土地力战拼杀时,这里才会是你的故乡。”
许秋迟怔然许久,才缓缓低下头去,声音中有种不易察觉的黯然与自嘲。
“我不是父兄,手无缚鸡之力,心中也并无杀伐果断,看来此生都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故乡了。”
下一刻,他握着腰扇的那只手被握住了,老将军的手上仍有没有褪去的薄茧,眼睛挣扎着望向他,嘴唇颤抖许久,才哑声开口道。
“所谓信念不在兵武,而在此心。不论何时,你都要记住,你要到哪里去并不能成为你走下去的动力,你从哪里来才能支撑着你不断前行。”
黄昏时分,城门关闭前一刻,邱府那辆马车终于晃晃悠悠驶出了幽阳街。
出城的这段路并不长,可那车厢中的人却像是突发了恶疾、屁股底下长了刺,一会扭到左边、一会蹭到右边,半晌终于忍不住催促道。
“快些赶车,马忘记喂了么?”
主人家开口训斥,寻常的赶车人定要低声赔罪。可眼下车厢外面坐着的那个才是半个主子,斜瞥过来的目光能砍死人。
“二少爷若是嫌慢,自个下去跑便是。”
柳裁梧说罢、手腕一翻,辔绳抖得噼啪作响,大青马迈开蹄子向前狂奔而去,带着车中的人飞快向城门方向而去。
熟悉的马蹄声急促而来,一身青衣的年轻督护在烟柳间一闪而过,却又在河对岸勒马停住。因为他知晓,那马车里的人之所以此时匆匆离去,就是不想面对面地经历一切。他想他应当纵马将对方拦下,斥责对方的胡闹、莽撞、自私。但这一回,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是否要停……”
“不要。”
柳裁梧的话刚起了个头便被打断了。
马车继续向前而去,许秋迟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河对岸。
原来这便是过往这十几年来,他一直期盼着的情景。
早春的黄昏,河边柳枝方才有了新绿,融化的春水在池中荡漾,他打着腰扇、穿着新衣去踏春,却听到马蹄疾声而来,下一刻转过身去,便看到他那少时去从军的兄长翻身下马、风尘仆仆地归来,只为和他团聚。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但分离又近在咫尺。
他想大声调笑几句,劝说自家兄长不必这般匆忙,他不会让堂堂断玉君在自己屁股后面追出三十里地去。
但他们终究不再是当初的半大少年,就算心中已将离别愁绪化作千言万语,到头来也不过隔河相望的一个眼神,纠缠过后各自珍藏心底,留待之后漫长岁月中反复记念。
马车转过街角,河对岸的身影也随之彻底消失在身后。
车窗外越发嘈杂,隐约能听到人群奔走的声音。许秋迟紧闭着双眼,心下不断催促。然而事与愿违,他越是急切离开这里,马车却越走越慢、直到彻底停了下来。
邱家二少爷向来痛恨别离,只是这一次,他的别离与以往都有所不同。
他终于睁开眼,脸色也跟着沉下来。
那廖大人亲口答应下来的事,总不会事到临头又反悔了吧?
“又怎么了?”
柳裁梧沉默半晌,才轻声开口道。
“二少爷还是自己看吧。”
不同于方才的嘈杂,此刻马车外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许秋迟停顿了片刻,抬起手撩开了车窗前厚厚的帘子。
春日里难得的阳光迎面洒在他脸上,晃得他有些睁不看眼,半晌才适应了那明亮光线、眯着眼向外望去。
宽敞通达的大道此刻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一张张陌生的脸逆着光攒动着,有老有少、有女有男、有高有矮、有胖有瘦,这些各异的脸庞如今都望着一个方向,就是他马车的方向。
终于,有人先有了动作,那是个须发尽白的老者,穿着一件干净却破旧的短褐,他缓缓俯下身去、对着马车的方向行了大礼。随即,他身后跟着的两个五六岁的孩童也学着样子俯下身去,而那孩童身后的人们也纷纷效仿。
一个、两个、三个……林立的人群像被风吹倒的麦田一般跪伏下去,四周仍静悄悄的,但分明有什么东西在这其中搏动奔涌。
九皋城百姓虽善于忘却苦难,却不会忘记将他们从苦难中拯救出来的那个人。
许秋迟轻眨眼眸,那些错落斑驳的颜色便落在他眼底、编织出一种难以分辨的颜色。他虽是邱家人、从小长在这城中,但他其实从未好好看过这城里生活着的人们,更没有一次性看过这么多人的背脊和头顶。他们像是褪了色的、技法粗糙的风俗画,代表的是一种他从不沾染的简单颜色。
他迷失在那种朴素却复杂的色调中,直到某一刻,他好像看到了那抹熟悉的红色一闪而过,就像从前一样。
他的呼吸一滞,瞬间欠起身子来,不顾料峭春寒、几乎要探身出车窗之外。
他任风将他束好的发冠吹得凌乱,仿佛这样她便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边唤他少爷,一边帮他重新梳理好头发、摆正玉冠。
但终究什么也没发生。
车窗外只有一群半大孩子在远处巷口穿梭吵闹着。领头的孩子手里高举着一只鲤鱼花灯,鲜红明亮,充满生机,在早春一片新绿中格外显眼。
他定定望着那条红鲤鱼,举着花灯的孩子却已转瞬间消失在巷子深处。
“许秋迟!”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中气不足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巷子另一头传来,他转头望过去,半晌才看到那个气喘吁吁的瘦小身影。
前方是出城的必经之路,这里是驶入必经之路的最后一个街口,她倒是算得刚刚好。
马车上的少爷撇了撇嘴,张口就是一阵揶揄。
“你给兄长通风报信,自己却迟来一步,究竟是腿脚出了毛病,还是压根不想见我?”
秦九叶喘着气走到马车前,并不想将这最后的时光用做争吵。
“这么着急要走,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她没有一上来就开口挽留,而是问他是否真的“做好了准备”,而他也听懂了她的话。
“有些事永远也无法做好准备,还是择个良辰吉日快些。不过……”他将车帘拉起一个角,一只白色脑袋从那角里探出个头来,圆溜溜的眼睛像两只豆子盯着她看,“有秦掌柜相伴,这一路上倒也不算孤单。”
秦九叶盯着那只鸭子,半晌才从身上摸出一只纸包、不由分说地塞给对方。
“保命用的,一共三颗,省着些吃,若敢浪费,便让柳管事家法伺候。”
柳裁梧在车前轻笑,许秋迟捏着那皱巴巴的纸包左看右看。
“这是你从擎羊集收来的?莫不是你身为川流院院主收来的保护费?”
“江湖中不会再有川流院,擎羊集上那些老贼也不会买任何人的账。你若不信,自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随口邀约,他也作势撩开车帘、邀请她上车。
“我这马车还算宽敞,要不……”
下一刻,不远处,启程的号角在城门外呜呜咽咽地吹响。三声过后,启程的最后时刻也就到了。
马车上的身影一顿,最后笑着望向她。
“小叶子,我要出城去了。”
秦九叶笑不出来,但也没有哭丧着一张脸。其实今天本该是个好日子的。
她抿了抿嘴唇,只低声问道。
“何时回来?”
他歪头沉思一番,似乎有些摸不准具体的答案。
“许是来年秋天,又许是后年秋天。”
别人若是如此倒也没什么,偏偏他说这话便让人觉得有些莫名的晦气。
秋迟秋迟,要是秋天迟迟不来呢?
“后年秋天你若不回来,我便去寻你。到时候你可得管我吃、管我住。”
他轻嗤一声,似乎根本没将她的无理要求放在眼里。
“你舍得丢下你的生意吗?能出来再说吧。”
“我当然能出来。”秦九叶也哼了哼,直面他的质疑,“不信到时候便走着瞧。”
许秋迟不再说话了,他抱着鸭子坐在马车上看着她,她站在路旁也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上的人率先撂下了帘子。
“走了。”
马车车轮骨碌碌滚向前,载着车上的小少爷摇摇晃晃向北而去。
夕阳的光线将他离去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到能将他与这座城连接在一起,以至于令人生出一种他们并没有分离的错觉。但再长的影子也不可能抵得过西斜的太阳,相连的那一点阴影还是在某一刻断开了。
要怪就怪他的名字取得不好,凡事总是迟上半步。认下故乡的一刻,故乡便注定在他身后。他会永远记得他的故乡,虽然故乡已不能回望。
天空开始飘起细雨,秦九叶望了望天、再将视线投向那辆已快要消失的马车。她隐约看到他从马车车窗探出头来,似乎是要对她喊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就这一刻,她仿佛再次看到了当年坐在马上离开的小公子、回头看向她的模样。
眼见那马车就要驶出城门,她终于有些嘶哑地开口大喊道。
“说话算话!你要说话算话!”
下一刻,马车驶过城门颠簸了一下,转瞬间便消失在了扬起的尘土之中。
早春的气息借着细雨在空气中弥漫,似乎再无人沉浸于这场愁肠百转、一波三折的别离。
城墙根,有几个半大孩子在编草环玩耍,其中一个折了柳枝拿在手上、高高扬起,假装自己骑在大马上、是个耀武扬威的将军。
而他身后不远处,一身布衣的陆子参领着年迈的将军走出,抬头望了望城墙之上。
“督护就在城楼上,或许……都尉也想要登高看一看这城中春景吗?”
邱偃的目光在那经历水淹火烧、斑驳发黑的城墙上扫过,随后有些滞缓地点了点头。
九皋城楼由他亲自督建,过去这些年他踏过无数遍,父子二人同时踏上却是第一次。
许秋迟的马车已彻底消失在烟尘中,邱家父子的目光却仍在远方徘徊。
“你决定留在这九皋城,难道不是因为她吗?”
邱偃突然开口,目光落在城中不远处那个在街口躲雨的女子身上。
“我答应过她的事,总要做到一回。”
邱陵平静开口,声音中已听不出更多遗憾。登高城楼不仅是为了送家人最后一程,也是为了能不动声色地再见她一面。
邱偃的目光再次变得幽远,似是要融化在这城中复苏的春景中。
“你是否觉得只有站在高处才能护她周全?但或许她需要的并不是这些。”
“父亲不了解她。她看着瘦弱,实则坚韧非比寻常。我能做的便是守好这片土地,她自会向着阳光、迎着雨露顽强生长。”
只要他守住九皋、守住龙枢、守住襄梁大地,就是守住了她。能这般望着她、看她在这尘世中过上想要的生活,就是兑现了当初的承诺。
今日以前,与她同行是他深藏心底的夙愿。从今往后,远离她就是他不能说出口的承诺。
他要做的事黑暗而危险,或许终有一日会将他乃至身边的人一并卷入大火、尽数毁灭。她的苦难已经走到了尽头,而属于他的那条路还远远没有终结,他会将她留在这个美好的春天里,独自走入无尽的风雪之中。
年轻督护的目光自上而下、穿过灰尘与阳光,轻轻落在那女子身上,如同这场轻如细丝的春雨一般。
但他甚至来不及打湿她的衣裳,一把油伞已将她的身形一并遮去。
“阿姊,天落雨了,我来接你。”
少年从暗影中走出、踏入飘着细雨的春日暖阳里。
不知何时,他们的步调已变得如此一致,举手投足间像是分不开的影子,就这样双双走入雨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