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她要回来了,飞机已经入境了!”
趴在桌面不时嗅着一只精致的礼品袋,目光焊在那几排天书一样的烫金花体字上久久不肯挪开。
“小家伙们,郁金香可不光只有看的用途啊,那和一只批量生产的花瓶有什么区别?你们还得多和我还有你妈学学提升内在的灵魂段位懂不……”
飞机终于播报即将降落浦东机场的提示,机舱里的旅客陆续开始做着陆的准备了。
“这位女士,你怎么了?快醒醒!”
惊呼声吸引得周围的人纷纷转头看过来,又像一枚瓦砾掷入平静湖面漾起了圈圈水漂。
“她的脸怎么这么白啊,是不是低血糖了?”
“等等……她嘴上好像不是口红,是血!”
飞机还在减速中,一动不动的她身体猛地一震,又是一股猩红淋漓倾泻出唇,似瀑布般染透了整个下颌。
“真的吐血了,快叫医生来啊!”
围观群众纷纷后退,闻讯赶来的空姐匆匆试了一下她失去温度的额头,又拍着脸使劲呼喊,已经有坐不住的人掏手机打120了。
救护车一路尖叫着冲向最近的医院,昏迷很久的她依然紧紧压住变形的左腹不敢放开。
白若棉絮的面庞快和那晚同样虚弱的他有一拼了,口中的腥味始终挥之不去,感觉胃里像被无形的利牙反复啃扯一样,嚼烂的血管止不住地朝外迸射着腐蚀的烈酸。
“……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吗?”
“患者持续了几个小时的反复胃溃疡发作,已经延误并发了急性中度胃出血,伴有发热和血压不稳的症状。我们需要马上对她进行止血和输血,阻止病情的恶化……”
看着摆在面前的治疗同意书,曾经为母亲做过的一切历历在目。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挥笔在家属区域利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尽最大努力减轻她的痛苦,血实在不够用的话,现场直接抽我的,多少都行……”
内镜下伤痕累累的胃壁沐浴在花洒浇灌的药物里,如同常年龟裂的黄土迎来了及时雨的全面修复。
淡黄的血浆沿静脉奔向孕育的根芽,为这支饱经风雨虫蛀的佳卉赋予了治愈的魔法。
揉成一团的敝衣在特制的熨斗推摩下缓慢舒展,润和的暖气像他宽厚掌心的恒定温度,既能提供安全感满满的亲密,又不会增加肌肤呼吸的负担。
或许……那就是他的手在安抚自己呢?
第二天上午,打破生物钟壁垒的她费劲睁开沉重的眼皮,扭头发现伏在床边的他睡得正香。
右手仍然覆盖在自己的胃部护住热气,这应该就是自己后半夜踏实无忧的秘密武器了吧……
挂念他左臂那一戳毒液的印章,她第一时间想去揭开袖子,可是够不着,尝试的动静惊醒了还在梦中的守夜人。
“……姐,你醒了?胃还疼吗?”
“好多了……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不只是我知道,启航也知道了……”
“是医院从你包里的工作牌上找到了公司的联系方式,他们又通知了我……”
他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小心地一点点均匀吹凉。
稍微调整好床架的高度,清澈的明津送到了嘴边。
“先漱漱口再喝,但不能喝太多……”
难得嘴里不再是循环咖啡的苦涩、烈酒的辛辣,以及铁锈的窒息感,□□损耗过多的她再次萌发了酗饮的暴躁,似乎要把自己吐掉的血都一滴不漏地补回来。
平时向来很惯她的弟弟,今天却在她疯狂灌溉自我的高潮前,毫不留情地拆除了连接的龙头。
“别喝那么猛,这三天除了服药得禁水禁食的……”
“胃和食道还很衰弱,经不起折腾了……”
她无理取闹地非要抢杯子,他闪电般将目标藏到背后,任凭扎进怀里抓挠的小猫在胸口磨着舍不得伸出的爪子。
“轻点,不要扯到针眼了……”
拱着拱着,她终于忍不住哭响了封印多时的召唤兽指令……
披了外套斜倚床头的她,眼巴巴地望着他分药入盘旁边的开水壶。
“想喝吗?”
“早就想了……”
“那就实话实说,你在俄罗斯这几天,喝了多少咖啡和酒?”
她内心慌了一下,但还是嘴硬拒答。
“没多少,都在工作,记不清了……”
“别想瞒我,你对数字过目不忘。”
“真没印象了……”
他一把薅下墙上的化验单和诊断书举到她眼前。
“你是个绝对的天才加学霸,从这些咖啡因残留在你体内和溃疡的程度,麻烦倒推回去计算一下?”
“加上连续几天日夜颠倒加班赶进度,你的身体一直都是超负荷运行。飞机的起落气压差变成了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两次失重刚好分别起始干扰了你内部的生理功能……”
捏着催命符的指头,由于情绪牵动不禁颤栗。
“你的胃当时可以说是处于一个毒素催化的培养皿,繁殖危机长达数小时了,医生都替你清理了好几次堵在呼吸道和消化道的出血……”
“精神压力大也是考验血管承受力的关键,你这是把自己逼得实在太紧了……”
紧张直冒冷汗的手握住了她明显不安的脉搏。
“我上一次签下治疗同意书的预兆,是随时面临放弃亲人继续救治的承诺,你也签过爸生前的这些文件……”
“别再让我签第二次好吗,我已经没有几个能共同留恋这个世界的伙伴了……”
轻轻拍着他抖成雨中残枝的脊梁,她的热泪同样止不住断了线般泅湿了衣襟。
“姐错了,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不再让小东西担心受怕……”
“别哭,你要保持心情愉快病才能好得快,我没有怪你……”
他顾不上抹去满脸的涕泪,忙不迭整理她失控的情绪。
“对了,启航已经批准你这次出差的项目投资,你的天使轮地位敲定了……”
看到邮箱里最新邮件的白纸黑字与红章,再三确认的她不觉喜极而泣。
“来,给此行出征凯旋的功臣先接风洗尘一下……”
晾到适宜的水膜编织成柔中带刚的软猬甲,如履薄冰地遮蔽了千疮百孔的殿堂。
“胃真得好好养了,我还想和你一起去尝遍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呢,别变着法子克扣我的口粮啊……”
她扑哧一笑险些呛到,他又手忙脚乱为她顺起了背。
“你的胳膊怎么样了?”
“好了,全好了。你看……”
他倒是迫不及待地主动亮翅,果然那片乌云早已消散在灿烂的阳光之中。
“以后不要在这样劳累的时候去献血了,当初在哈尔滨答应以后做任何重大决定之前先问我,才几年就当耳边风了?”
他不置可否地咕哝了一句,扶她躺下理好营养针管。
“先睡会,启航已经给你批病假了,少操点心,不准偷嘴……”
她刚想怼回去,手里被塞进了那只从床头柜取出的袋子。
“我得回多比讨论一下业务,晚上带孩子们来看你。要听医生的话配合治疗……”
她居然乖巧地点点头,像那天目送他出发一样望着一步三回头的身影退出了病房。
摸到袋里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打开一看,原来是一瓶花蕾造型的香水,里面质地剔透的液体纯度相当不错。
拧开盖子轻嗅一丝,味道十分熟悉,和花园一角的气氛有点类似。
旁边还系有一张小卡片,上面打印的字迹是一如既往的潦草随性。
“To my dear 程蔓:
这是我用亲手种植的『流苏 』郁金香为你提炼出来的第一瓶香水。
萦绕在耳畔的风铃,垂荡在心头的金缕。
愿有你的地方充满棉花糖海洋的甜蜜!
From:爱你的小东西”
洒在手腕上淡如仙鹤轻盈漫步的清冽感受,她揣着这份珍贵的重礼又一次哭成了泪人……
晚上三个孩子破例各晃着一支郁金香来看望,他们没有带食物,皆是轻声细语,平时闹着要抱要亲的小家伙也收敛了许多。
“妈妈,爸爸说你在医院住几天就回去了,和我们在幼儿园一样。别害怕,医生叔叔和老师一样不罚乖孩子的……”
“妈妈,爸爸今天专门发给我们每人一朵花送给你,说你无聊了就拿它们当话筒,我们在家就能听见了……”
“妈,你还疼吗?爸爸说他交完钱就过来陪你……”
尽管耳边热闹一片,她却在一番机械应付之余,念念不忘还没现身的那个小东西。
当他迈进屋里后,刚要欢呼雀跃的候场观众立刻被一个手势刹住了车。
“今天怎么样,没有再难受了吧?”
她欲言又止地摇摇头,田爽会意地牵起弟弟妹妹,借口快到洗漱时间了,要带他们回家。
“路上注意安全……”
他把三支礼花整理为一束不会熄灭的焰火,捧起瓶子在她鼻尖下转圈圈。
“好不好看,哪种最香?”
“这种……”
看到她移不开香水的视线,他意料之中地凑过来闻了闻。
“浓度合适吗?”
“非常棒,我很喜欢!”
她大方地喷了一些在空气里,分享到他脑袋的角角落落。
“别浪费在我身上,这可是郁金香版隐藏的软黄金……”
“你不是说送给我吗?想用在谁身上是我的自由……”
“这一瓶……要供应不少原花吧?”
“还好,提炼的精油都没舍得丢,『流苏 』款的礼品还有没出炉的呢……”
“太谢谢你了,这么花心思……”
“谢啥?能给媳妇做喜欢的东西是我的荣幸,看那群酸鬼还说不说我是个无趣的人了……”
沉醉地在这株她认可的最迷人郁金香额上深深一吻,还沾有清露的指头刮了一下贪婪耸吸的鼻尖。
“我认定的小东西在事业和感情上都是会干大事的料,谁也没有资格打击诋毁……”
夜深了,累了一天的他抱着被子在陪护床上呼呼大睡。
白天已经把她为数不多的睡眠预支了,缩在被窝里静静地翻看着手机发愣。
护士进来换吊瓶的药,她随口问了一下费用的情况。
“没什么,都结清了。过两天你的胃稳定了就差不多可以出院了……”
她执意要到前台查看,护士只好推着吊针架跟过去。
“程女士,这次的费用项目包括超声内镜、止痛止血药剂、静脉滴注营养液……”
“输血的费用是多少?”
“这个已经报销了……”
“为什么?”
“您先生是无偿献血者,几年的献血量已经满足本人及配偶的免费用血资格了……”
“几年?他献血了几年?!”
她顿时要冲回去寻根问底,护士赶紧拦住。
“别激动,孔先生交代了要保持心态……”
重新回到漆黑的房间,翻身朝里的他对周围的环境依旧毫无察觉。
在他挂在衣帽钩上的口袋里反复摸索,一方比起结婚那天更令她心跳加速的小红本总算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密密麻麻的记录涵盖了他从三年前筑基搭建的每一块砖瓦,全血与血小板穿插堆叠的付出甚至写不完薄薄几页纸……
难怪隔了一段时间他就不穿短袖,也不把袖子挽上臂弯,而且气色偶尔会变差,人还有消瘦的迹象……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家里不缺这点救命钱,医院也不会恰好就是用他的血来补充循环彼此的余生啊……
最近的一次献血日期,恰好就是自己出发去俄罗斯的前一天。
那晚多重折损的他差点没缓过来,脆弱得宛若暴风雪中奄奄一息的小狼,如今却又飞驰成长为了以血铸魂的忠诚卫士。
掂着千里鹅毛级别的礼品盒,盘腿呆坐床上的她空荡荡的肚子里囤了一大堆想说的话,在他背后的石板上用眼刀凿出了一排排不可磨灭的碑文。
一周后某个下着小雨的寒夜,花园当中撑开的巨伞柱间悬着一盏半明的马灯。
蒙蒙帘帐里,背靠背沉默的俩人捂着暖手炉互相依靠。
披了厚实皮衣的她表情严肃,看不出是在生气还是揣摩。
肘架充气垫瘫在她后颈的他闭目无言,微微起伏的嘴角暴露了享受她新耳坠来回撩拨脸颊的惬意舒坦。
“老实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去献血?”
“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亲人溺亡在伤病灾或医药费的苦海深处……”
“你不怕把自己先搭进去吗?”
“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这是我还年轻的另一份理财保险。我经历过家道中落的困境,也品尝过亲人离世的折磨,好不容易才熬到人丁兴旺的今天,再少谁我都扛不住了……”
“献点血嘛,给自己和别人都积点德。保险这东西不也是份人生投资吗?亏了最多就是耗点血,再说适当献出去还对身体有好处呢,万一动上真格的,那就是实打实的以命换命了……”
不知不觉已经侧过脸俯视执念小狗的她,两道蜿蜒的河湾融化在了冰湖的镜面。
“你是决定献到五个人的量才停下来吗?”
“如果这个家里还有第六个,我绝对会继续……”
抚干他鬓角断流的源泉,小心托住脑袋放平在自己腿上。
“所以你种的这些郁金香,无论是正在生长还是已经凋零,它们都是有归属的?”
“嗯哼……”
枕着绵延的山岭,仰望上方她俯视的宠溺星眸,他又开始指点开了身边精心打造的美景江山。
“作为精神的盛宴,它们是感官上生生不息的库存……”
“而做实物的福利,它们就转世变成陪伴你锦上添花的瑰宝……”
“看得见的,有耳坠;闻得到的,是香水……”
他还游荡在对郁金香今朝来世的浪漫遐想中,一朵合并了俏皮华美与攻气直率的霸王花悄然贴到了跟前。
“小东西,你这次的想法和做法,让我想起了一首小家伙们经常爱唱的歌……”
“什么歌啊?”
她笑而不答,拿出手机播放了一段录像。
两个南腔北调的混合童音,口齿不清地拉扯battle着高光部分。
“你的斑驳与众不同
你的沉默震耳欲聋
You Are The Hero……
爱你孤身走暗巷
爱你不跪的模样
爱你对峙过绝望
不肯哭一场
爱你来自于蛮荒
一生不借谁的光
你将造你的城邦
在废墟之上
去吗,去啊
以最卑微的梦
战吗,战啊
以最孤高的梦
致那黑夜中的呜咽与怒吼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听着听着,俩人都笑了,也哭了。
“小东西,我的孤勇者英雄,感谢有你相伴到老……”
“你呵护过的所有生命,我都会记得;塑造过的全部礼物,我定不遗忘……”
“姐,我从那些资料上认识你的第一天起,你就是我心里当之无愧的孤勇者了……”
“你在工作时独自行走在黑暗中横扫千军的霸气模样,最让我崇拜,也最令我着迷……”
“只是以后,别再用健康去做赌注了,我的香水首饰以后可不能没有配得上的模特使用……”
“那你也要答应我,再去献血时必须要通知我。你从头到脚都是我投资终身的独角兽,可不是随便任人压榨的奶牛……”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淅淅沥沥的冰雨逐渐拢上了帷幔,中间两团相聚一体的明暗篝火,燃烧在两副亲密厮磨的面孔中永恒不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