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称“暖冬”年的2023,自北向南的寒潮早早席卷了全国各地,连具备沿海天然空调的上海也没能幸免。
裹得像只小绒兔的田爽,每天都要在家校与小车之间的温差反复横跳,偷偷抱怨如果留在哈尔滨上学,实用的暴雪都能停课几天了。
当然这个念想只能和孔令麒吐槽,可绝对不能透露给程蔓。
其实孔令麒何尝不想去个心心念念的滑雪圣地,除了可以在最爱的白茫茫世界里尽情撒欢打滚,还能考虑像黑熊哈什蚂一样裹成肉团冬眠,别提多舒坦了。
可这不过是赛车生涯搁浅以后的想法,曾经的冬天不仅不是他喜欢的季节,反而是避之不及的阶段性“□□”。
他会给母女俩安排煨煮汤圆羊羹暖身养胃,自己却捧个薄皮烤焦的红薯啃成花猫脸。
按理说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大少爷,每日与这些精致美食相伴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偏偏他就中意混迹在那些廉价的街头小吃队伍里。
程蔓认为这样的风格跟身价高升的CEO完全不搭,他仍然只是以“男孩穷养,女孩富养”的常规理由,婉拒了她让出的甜品。
冬至下午,保姆在厨房包三鲜馅饺子,孔令麒则趴在桌上鼓捣几只碗中的秘密。
餐厅里弥漫着面皮与肉菜的扑鼻浓香,一家三口吃得筷子停不下来。
“阿姨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哪是普通的饺子,分明是招财进宝的银锭!预示着咱家未来财源滚滚啊!”
“这个比喻是不错,就是有点俗……”
“妈,你以前天天加班,整个人都快长钱里了,哪来的自信说爸爸俗……”
才吞下一口饺子的程蔓差点噎到,孔令麒赶紧替她顺了顺背。
“你们都没说错,钱这东西嘛,确实自带一种实用的俗。”
“可是金钱堆砌到一定程度的思想人士,不是吝啬鬼,就是守财奴。”
“直接摆一大堆钞票在面前,显得很炫富又无知;花在知识技术上,哪天没准还能回本……”
“也可能赔本啊?”
“所以才需要会投资和创业的人来应用啊……”
互相瞅了瞅饭桌上的彼此,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碗筷合奏的交响曲又开启了下半场的默契演出。
孔令麒最近的确又迷上了设计食物。
程蔓的圣诞便当里,几颗修剪得十分细致的西兰花圣诞树,零落分布在洁白平整的土豆泥上。
小巧玲珑的灌汤包叠成了大小各异的雪人,翘起枸杞小尖鼻冲她咧着弧形的酱汁笑脸。
蛋皮覆盖的周围闪闪发光,还真有雪后初霁的诗情画意。
她的朋友圈“每日艺餐”主题下又增加了一道清新养眼的美食,一些老总甚至以为是新请营养师的杰作。
而她总是可以骄傲地向他们揭秘:
这都是我家做家居设计的那位亲自打造的。
他说过,食物也是家里味道和温度的一部分。
今年天寒地冻的日子貌似比往常更持久,工作的能量需求加倍增长,推崇素食主义的她开始不得不屈服于动物蛋白的实力,旧时的平房饭盒也更换为了高楼的保温桶。
孔令麒的办公桌上,永远不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乐高。
而且造型随时在变化,不是各式各样的餐品,便是稀奇古怪的城堡。
有客户来洽谈业务,免不了调侃一下他童心未泯的小动作,他总是付之一笑,指着尚未看出模样的两摞半成品认真回应。
“这是给我媳妇策划的食谱,那边是近期接单的建模。”
“孔总还真是爱岗爱家的当代优秀男人典范啊!”
“应该的……话说今天我们是继续感受AR技术的效果,还是您想去3D打印出来上手装饰一番?”
自打多比上市以来,孔令麒结合了之前人工智能公司遗留的核心思想,附带开发了线上线下的综合感官体验馆。
他还定期提供自己的许多珍藏版手办,用于丰富动漫交流分区的硬件库存。
这种投其所好很快吸引了不少孩子以及二次元发烧友的眼光,偶尔承办的主题展览,也为公司创收了可观的副业利润。
董事会起初不看好这类“不务正业”的异域,但又不得不承认,作为号称市场与科技方面的敏锐猎手,这个CEO确实有两把刷子。
一次内部董事大会上,杜一鸣罕见地表达了对他的肯定,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公关可不是只对外才需要经营。
几个应声虫纷纷点头附和,东叔习以为常地左耳进右耳出,欣慰的笑意始终没有离开孔令麒严肃许多的面庞。
“多谢杜总和其他前辈的认可,多比能有如今的成绩,同样离不开诸位的鼎力相助……”
双方互捧的场面话环节告一段落,杜一鸣试探着问孔令麒对接下来的业务有什么规划。
“还真有一个新的想法,但怕是大伙不乐意听……”
“一个好点子就是一桶金,有什么不乐意的?”
“孔总但说无妨,我们信任你!”
面前几双仿佛已经看到钱堆的馋眼,灼热似火的目光却没能驱散他眉头盘旋的阴云。
“我想……再开发一个VR分区,为那些悼念逝者的人们连接曾经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美好时光……”
“这样就不用只是面对一张冷冰冰的遗像了,还能和亲人朋友活着一样诉说未尽的感情……”
此言一出,几只饮茶的手都僵在了半空。
“孔总,这个想法会不会太惊悚了,确定不是现实版的鬼片演绎吗……”
“我们是给活人做家居设计的,要是让客户知道还承接这种不吉利的业务,那公司不得黄了?”
“孔总,年轻人敢想敢闯是好事,可也要分场合吧,哪有把这两样放一块讨论的?还是慎重考虑清楚再决定……”
听着他们异口同声的回绝,孔令麒毫无意外地沉默不语。
东叔实在看不下去了,替他应付着收拾了残局,打发董事会先行离开。
将尚未结束的各种质疑关在门外,东叔静静地回到桌前,盯着摆弄纸笔闷声不响的孔令麒,语气突然变得颇有感伤。
“这个想法……是为你妈妈而生的吗?”
那双泛红的眸子缓缓抬起,撞上东叔眉目间涌动的关切,两股热泪倏然溢出了眼眶。
“是……”
尽管真正的童年幸福早已在父母争吵厮打的暴力输出中所剩无几,可是还有AI的虚拟构建,足以再次聆听到母亲对家里共享糖醋排骨的殷勤呼唤。
也许还能穿越到她轻生之前的那天去阻止悲剧的上演,甚至重新打造她与其他比父亲更好人选的婚姻,使自己也免遭命运的劫难洗礼……
这些都是后话了,他只不过是想利用逝者生前的影音资源,结合VR技术,让离去的生命在人间依然有驻足的一隅。
这样一来,小到普通家庭的悲欢离合,大至烈士英雄的事迹壮举,都能重现在前来怀念的有心人眼里。
如果能达到身临其境的感受,多比甚至可以跟一些纪念馆和墓园进行项目合作,带来的综合收益会更加可观,思想格局也将登上另一层意境的台阶。
可他还没来得及说到这个,就被这群唯恐沾上什么脏东西的武断家急吼吼地否决了。
东叔一字一句地耐心斟酌完,终于还是赞许地竖起了大拇指。
“是个很有意义的策划,可以试试……”
“叔,你真觉得这事靠谱吗?”
“理论上可行,关键是你后台的建模资源库要足够强大,既要贴近还原生前固定的内容,还得兼顾数据更新的输入……”
“是的,就和3D电影一样,增加观众各方面的真实感官反馈。”
“但是剧本在每一个影院,播出的效果又要不同……”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啊,你目前有多少把握能搞定?”
他瞬间又蔫了下来,笔尖茫然地捣着划痕斑驳的文件夹。
“我也不知道……”
下巴颏黏凉的咸露被轻轻抹干,东叔揽过这个陷入往事漩涡的小舵手走出了会议室。
“先回去休息吧,这活急不得……”
“但我同样会支持你的,慢慢整理好方案,有困难尽管提,董事会这边我给你兜着……”
回到家以后,孔令麒难得在游戏房里摊开了那份书写潦草的策划文件,可读了半天还是没有新的头绪。
要想为别人营造出参考的模板,自己就必须有一个范例,而思路的来源正是他与母亲短暂辛酸的亲子记忆。
由于种种原因,刻画在脑海中最值得反复播放的,仅剩下一家三口未曾决裂的温馨画面了。
他很郁闷地倒了半杯红酒,灌下满满一大口后,抄起笔又在纸上添加了几道不堪入目的鬼画符。
大脑卡壳的他气恼得忍不住一甩胳膊,却不慎扫到了杯子,幸好动作足够敏捷,及时攥紧阻止了一场意外。
残液溅在手背上有些发凉,似乎散发出了淡淡的腥甜。
他不由得愣愣地吮了一下,便如点穴般定格在了那里。
近期工作稍微轻松下来的程蔓,觉察到了孔令麒的一些不对劲。
虽然天气依旧严寒,可进去出来都是有空调的屋子小车,体质偏热的他却反常地感冒了,并且程度还不轻,神似小丑的红鼻头格外刺眼。
当问起其中的缘由,他只是说可能是外出被传染了,但加戴口罩的精神面貌一直没有改观。
特意从东北捎回来的冻疮膏哆哆嗦嗦地交到她手上,白中透紫的腊肉硬爪看得心疼,只是轻轻一握,俩人的灵魂不由得默契颤栗了一秒。
“手怎么这么冷?穿太少了吧……”
“不少了,这还是新买的羽绒服……”
一道清涕在微抖的唇面漾开了无声的涟漪,他急忙抬起手背胡乱抹掉,又火速缩进了袖口。
“最近流感严重,尽量别出去谈业务了,让客户看到这样的状态也不好……”
他含含糊糊地应和着,拼命将她阻拦的洪魔撤回淤堵的鼻腔,只能捕捉到些许淡香的指尖上留恋的冬阳。
送他上车以后,她想去检查一下是不是游戏房的地暖出了故障。
才推开门,一阵刺骨的粟意扑面而来,犹如从非洲空降到了南极,冰火两重天的结界蓦地束缚了她的脚步。
“怎么回事?!”
地板家具皆若冰砖,窗户居然完全敞开,夹杂海盐气息的狂风不断卷扫屋里的各种饰物。
她立马扣锁了这些风口,重启了房间的地暖,好半天终于恢复到常人稳定久待的条件。
垃圾桶里一堆乱七八糟的纸巾团令她紧皱眉头,担忧地转悠了几圈,没再发现其他异常。
思忖良久,还是打开了保养得干干净净的台式机,然而满屏的游戏实在找不出破绽,抽屉里也不见任何资料线索。
狐疑的她不相信仅是忘记开关设备那么简单,核实了多比近阶段的商业项目规划书,给东叔和黄毛发去了询问,但还是没有漏洞寻觅。
偌大的办公室门外,黄毛把打包的咖啡捂了又捂,依然改变不了未化冰块漂浮液面的现状。
桌上的显示器后隐约升起缕缕浅雾,乍一看还以为是在品热茶,结果是孔令麒靠在老总椅内闭目沉思,半张的嘴似烟囱般冒出吞没在空气中的幽灵。
“哥,你的冰美式……”
徒劳地用攥成团的纸巾蹭蹭已经凝结霜花的鼻头,手指僵得险些丧失合拢的能力。
“哥,还是换杯热饮吧,你这样下去,怕是连肠胃都要搞坏的!”
“我有数,别废话了……”
一大口掺杂了棕泥的雪河水灌入喉咙,牙齿奋力压制难以下咽的冰碴,差点一个喷嚏加特林迸射出来。
黄毛手忙脚乱地帮他揩掉口鼻横流的珠沫,忍不住挪远了岌岌可危的火药桶。
“真别勉强了,回头你再把脑子烧糊涂不是更亏……”
“给我……浪费会影响思路的……”
半透的杯体内部含量肉眼可见地减少,不知是悉数流入了嗓门,还是零星泼洒在桌面。
黄毛正在自己的工位上捣腾药品,突然响起的手机屏幕上“程蔓”的备注,瞬间把他吓出一身冷汗。
嘴边踌躇了满满当当的理由,才敢在电话断之前壮胆接了。
“黄毛,我是程蔓。”
“嫂……不,程总,你好……”
“孔令麒现在在公司吗?”
“在……”
“和他说一下,我五分钟后去找他。”
“什么事这么急……”
“你想听公事还是私事?”
“公事……”
“公事的级别你不能问,我得直接和他谈。”
“行,我马上转告他……”
“你慌什么?”
“没有啊……”
“让他原地待命等着我。”
话筒里嘟嘟的忙音与黄毛如鼓的心跳几乎同频,急匆匆给孔令麒发去了好几条语音,加快了收拾药箱的手速。
高跟鞋踏着战马疾驰节奏的程蔓,礼节性回应沿途员工的问好,但孔令麒始终未更新的聊天记录,让她越来越怀疑事态的发展方向。
脚下的枪炮转移到了门上的敲击,可不管她怎么发起进攻,面前那道铁将军愣是坚守不退。
“孔令麒,把门打开!”
附近的办公室探出了几个吃瓜脑袋,被她利剑般的眼神一瞪,想躲均为时已晚。
“孔总在不在办公室?”
“应该……在吧?没注意……”
她又使劲砸了几下,里面依然死寂无声。
紧要关头,手中骤然奏响了孔令麒的特制钢琴曲彩铃。
“怎么回事?你到底在哪?!”
“我……在卫生间……”
有气无力的语调听得她心头一惊,徒劳拧着反复横跳的把手连推带踹,其他看热闹的下属也过来帮忙。
一阵频率杂乱的奔跑声由远及近,拎上药箱的黄毛跌跌撞撞地冲至终点,伸手去输房间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