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貌似听到腰椎扔进榨汁机里拆分碾磨的碎裂声,器官在高速旋转的搅拌中化成了滚烫的岩浆。
好似一口热锅搁在肚子上,以劈散的筋骨为柴,全力开火将五脏六腑炖为绵软的肉酱。
急速出血的腹腔肿得像发酵的面团,释放出阵阵反应的桑拿蒸汽。
而另一面的后腰犹如抡起大锤重重砸下的雕塑,霎时如烟花逆向燃放一样崩成了灰烬。
躺在冰火两重天炼狱里的他,觉得自己又一次灵魂出窍了,仅存的意识似蛾子一般艰难爬出束缚的茧囊。
口鼻滑落的液体,是温度尽失的雨,还是喉咙深处爆发的暗流,他已经分不清了。
烟熏过的肺慢慢被入髓的麻木侵蚀,唯一能觉察到一丝活着的迹象,就是靠体重勉强压住的破裂动脉,还在微微蠕动挤出残留的精华。
半睁半闭的眸中,他只能瞥见余光下担心受怕又迫于保持距离的那个她。
孩提时期的自己离家出走了两个礼拜,结果父母不闻不问,甚至连找都没找。
如今自己任性流浪,遭遇飞来横祸,也算是给她一种被动的解脱了吧。
一颗分量沉重的雨球砸在眼皮上,强行将这场独角戏舞台拉下了结束的闭幕。
从睫毛间溢出的天涕波涛,与眼角的泪流交汇合一,他恍惚中已经溺入了蚀骨的沼泽,如同曝光在烈日下的雪人一样融解幻灭了空虚的身影。
“孔令麒,你之前指责我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说是为了女儿拼命工作是虚伪的表现,可是你这样刻意伤害自己只想发泄和轻生,又说是怕我担心添麻烦,难道就不是虚伪了吗?”
望着她质问的悲愤眼神,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我还能怎么办呢?多比从资金受阻到主权被夺,人品遭到严重质疑,又何尝不是将我的前途拦腰斩断?”
“你现在不是把都灵商贸的底牌亮了吗?先和董事会再谈谈,实在走不通哪怕另起炉灶也不是不行……”
“再说吧,容我想想……”
“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我心太累了……”
见他面色疲惫,她也不强求了,小心擦干腹部后抽出降温的毛巾。
正给他整理着被子,他勉强睁开眼睛,敲了敲床头柜的抽屉。
“当初的那张银行卡子卡,现在归你了……”
“密码是我生日,这段时间住院的费用先用它刷,你想吃什么就买,别花自己的钱……”
“肇事方的赔偿没出来前,你再不省着点用,以后还怎么创业?”
“我不想靠别人了,尤其是欠你的钱……”
“你要真想帮我,就按我说的做,我这里已经装不下太多负担了……”
握住他拍着心口的手,她含泪默默地点点头。
“睡会吧,你会重新站起来的,我等你……”
接连遭到东叔和孔庆杉连番轰炸的杜一鸣,垂头丧气地坐在程蔓办公室里有苦难言。
“杜总,今天怎么有空上我这来了?”
“程总,那个……小孔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他?已经脱离危险了。但人还是需要静养,最近受打击太多了……”
“这场车祸我也是才知道不久,可不是我们蓄意报复……”
“我知道,那是意外,不是谋杀。”
听到“谋杀”加重的语气,杜一鸣都快哭了。
“程总,小孔对多比的运营思想你也了解,创建到现在都还是负债。他不着急没关系,对我们投资人来说,及时止损也是正常操作……”
“搁往常来看,这样确实是正常操作。可是要把CEO赶走易主,置整个公司的稳定于不顾,这也是投资人该做的吗?”
“我懂这样做不地道,这不是手头紧压力大,也是为了多比能发展得更好啊……”
“你认为的发展更好,是你们提供资金延续了业务收益,所以就能凌驾于管理者之上了?”
“杜总,你们是前两轮的资方,主打看产品和数据。但有没有想过,没有天使轮的人,何来现在的第三轮盈利模式?公司发展得缓慢可以理解,但直接全盘否认创始人的贡献,和卸磨杀驴有什么区别?”
想起自己信誓旦旦在东叔面前贬低孔令麒在公司的价值,杜一鸣还真有了几分悔不当初。
“现在跟东叔闹掰了,老孔因为业务链中断不愿意再收股份,公司员工人心惶惶,我是真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所以你这次来找我,究竟有何贵干?”
“现在你还是多比的顾问,他对多比的未来有什么计划吗?”
“还没想好,但他一向以业务和理想为主,这次打定主意掐断源头收归己有,就是要守住创建至今的固有江山。如果杜总还是和天耀一样,坚持一山不容二虎,那还是免谈了。”
“求财是人人都来者不拒的事,可要是闹到互砸饭碗的地步,这兔子咬起人来我也拦不住。”
“我可以找他面对面聊一下吗?”
“聊哪方面?”
“现在老孔出手,我现持的股份没人溢价收,也无法自由抛,只能原地待命。并且我也没有多余的闲钱去开发手头上的其他项目,等于是被多比套牢,所有的盈利途径都卡在了死胡同,必须要先从多比这边解禁,总不能揣着兜里的钱活活饿死不是……”
“我也和董事会商量了,只要小孔本身清白,他可以随时回来做CEO,以后是赚是亏,我都不会多嘴……”
“听杜总话里这么勉强,天耀也是这个意思吗?”
“天耀那边我是尽力了,如果公司在规定时期内盈利不达标,他们还是会保留换人意见……”
“行,我帮你问问他,看看他愿不愿意见你……”
“我不见!”
他怒气冲冲地将脸扭到一旁,微微颤抖的身体不知道是情绪起伏,还是伤口刺激引起的。
“无中生有所谓的负面新闻把我逼走,现在还要我自证清白去换回职位,凭什么?我在他们眼里到底有多下贱?”
她毫不意外地摸摸他的手。
“别激动,为他们生气不值得……”
“真的是墙头草人设,我爸想买股份时巴不得立马舔上去,现在碰钉子没油水捞了又回来找我,和我爸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区别?”
“他们是片面利益最大化的享受者,投资圈里再正常不过了,但发展到赶走CEO确实过分。”
“话说回来,多比的第三轮融资依然存在风险,再和现有的董事会合不来,对公司的上下稳定都要产生严重影响。”
“你短时间内还回不去部署指挥,要是再损失董事会,多比怕是随时都得散……”
他沉默了许久,重新转过脸来。
“那我该怎么办呢?”
“让董事会尽快一起去找邹颖,及时刊登声明为你挽回名誉、恢复原职。”
“当然不能就这样简单处理,要和董事会签补充协议,你必须要用法律武器捍卫合法权益,不能再随便承诺偏向资方的任何条款。”
“至于业务上的续约与中止,那就由你自己解决了。这是你的强项,记住掀了桌子还要摆回继续吃饭。”
“明白了。”
“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帮你做补充协议,和董事会约个时间签了。哈尔滨那边我也再跟进一下,看看进展怎么样了……”
“谢谢你……”
“你说过,我们是最好的战友。但我也希望你能把握好公司里的团队,既要利用他们辅助你管理员工,又要防止他们拉帮结派反噬。”
“事业识人心上再当甩手掌柜,你觉得还想成功的梦想靠谱吗?”
“接受批评,我会慢慢改的。”
“歇会吧。今天肚子感觉怎么样了?”
“还是很疼……”
手掌贴在热敷的毛巾上轻轻画圆,他跟着移动的节奏费劲地调整着呼吸,但往往压制速度比加快还要难,更不用说连进食都被迫停止的这段时间,仅有的力气只够每天回应她和护士的照顾了。
后腹膜损伤留下的血肿吸收排出要花的时间很长,又无法自行起身活动,通常手术过上两三天,体征基本稳定后,只要考虑平衡康复的不适就可以了。
但他的伤势远不止这项挑战,梅开二度的严重骨折,抽烟积攒在体内角角落落的毒素,以及多比还有自身今后遭遇破坏待修的道路,无一不在触动着他迟钝又脆弱的神经。
原本白皙的腹肌,一改江南丝绸的柔软细腻,在经历地壳运动与热岩浇铸的漫长变迁,化为了坚硬斑斓的雨花石。
皮下尚未褪去的淤血,在隆起的丘陵之间扎染成了一副立体的水墨画。
缠绕的绷带似干涸的河床,同生机尽失的山坡相依为命,无言诉说着这片土地饱受摧残的余痛。
那晚他流血到差点把自己送走了,可如今正是补充元气的时候,又因为腹内的雷区战况紧张,苏醒以来几乎算是滴水未进,甚至连肠胃饥饿的动静都消失了。
但奇怪的是,他却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表现过解决卫生问题的要求。
她一直以为他是腰疼加上消化障碍导致了便秘,所以每天都尽量过来帮他按摩促进循环。
终于有一次,她提前完成了工作,提着刚买的营养品正准备敲门,突然听到里面的护士还在忙碌。
透过小窗偷偷望去,他正对着护士举起的镜子在刮胡子。
“孔先生,像你这么爱干净的重伤员可不多见呢,以前应该是个热爱生活的阳光男生吧!”
“马马虎虎啦,总不能躺几个月就把自己当七老八十的人了……”
“天天过来照顾你的那位,是你姐姐吗?”
他擦脸的手顿了一下。
“是,也不全是……”
明白其中含义的护士笑了。
“我懂了……那你要尽快好起来啊!”
他有几分羞涩地点点头。
“现在怎么样,有感觉了吗?”
“差不多了,试试吧……”
护士开始整理床下的设备,他配合躺好进入排空状态。
她不禁担心起来,他现在的情况能使得上劲吗?
努力了半天,他憋得满脸通红,却进展堪忧。
“别用力过猛,实在不行晚点再来一次……”
“不要……她快下班了,我不想让她看见我邋遢失态的样子……”
“好吧,给你用点药,放松一点……”
片刻之后他重新上阵,在护士的按揉中拼命赶进度,身体在被子里痛苦地颤栗着。
默默看着的她眼眶已经湿润了,感觉他像是和一个寄生在体内的恶魔疯狂进行拉锯战,但对方就是不肯离开这个精神复燃的温床。
不知过了多久,几乎虚脱的他总算结束了阶段任务,护士换药收拾完毕后离开了病房。
特意多呆了一会的她推开了门,他听到声响缓缓侧过脸。
“下班了?今天辛苦了……”
依然泛白的面孔看得她心里一阵抽搐,但还是掩饰着应了一句,给他倒了杯蜂蜜水喂到嘴边。
“今天恢复得怎么样?”
“一般般……当年的经验告诉我,还得在这长住下去……”
“我今天有两个好消息带给你。”
“什么好消息?”
“邹颖找到了。她对你还有印象,也帮忙解释了在酒吧里里外外发生的所有过程。”
“董事会召开的全体员工大会上,替你澄清了事实,也认真道歉重发了公告,正式恢复了你的多比CEO职权。”
她把现场录制的重点视频展示给他,尽管看得出来台上台下耍猴喝彩般前呼后应,他还是回以淡淡一笑了之。
“交警那边的事故认定也出来了,是司机疲劳驾驶,外加当时天气突变影响行车视线,对方在经过十字路口没有及时减速才撞上你。”
“赔偿已经判下来了,所有相关费用到时候会补给你。”
“腰上这颗刺算是拔掉了。你开心吗?”
“开心……”
“肚子还疼吧?”
“至少不像昨天那么难受了……”
抚着仍然毫无波澜的肠胃,她怜爱地看着这个一夜之间无奈成熟的弟弟。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呢?”
“看那些老客户愿不愿意继续赏饭吃,不行就重新发展内地资源,融资第三轮……”
“有了新鲜的活血注入,多比会迎来春天的。”
“下次帮我把笔记本电脑带过来吧。”
“这么快就要开启工作狂模式了?”
“我是腰不行,脑子可没坏。我还要走回办公室去看多比的股票在市场上的火热江山。”
“好,你和多比这两支潜力股要像铁轨一样平行出发,保证事业的高铁安全稳步地前进。”
“你愿意买票上车,陪我一起去看看沿途的风景吗?”
“当然,无论是翻山越岭还是日晒雨淋,我都会是你这条路线上的忠实旅客。”
他灰白的雪唇上萌发了浅浅的红梅,然而扎根的冻土依旧梆硬结实。
“小东西,等你伤好了,要是身体条件允许的话,我可以在有生之年见到你承诺的八块腹肌吗?”
他低头瞧着她摩挲岩石表面的掌心,忍着隐隐胀痛坦然上扬嘴角。
“待到冰雪消融的那天,这片土地上耕耘下的种子,都会有圆满的收获。”
今晚的他,破天荒吃下了她削成小块的水果。
随后的日子里,他开始饮下了牛奶,进食了面条和瘦肉粥。
多比每天的报表他都会一字不漏地看完,亲自审批大小新老业务,甚至一天下来要远程视频电话好几次。
当初教她抠图换背景的手机软件又派上了用场,只不过这次是真的拿来干正事了。
不少客户以为他和镜头里一样容光焕发,有时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
经常在门外等到崩溃的护士,好不容易能趁他挂机的空隙匆匆进来,都要替他慢慢脱下上半身的西装衬衫,再检查已经绷直渗汗的腰腹。
“孔先生,你身子骨离下床还远着呢,别太拼了啊……”
帮他参谋融资意向名单时,他起初还在认真听课附和几句。
后面筛选出部分公司让他过目,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手中的笔甚至还停留在写了一半的字上。
替他取下笔记搁到一边,忍不住凑到床头柜上粘了一半面积便利贴的绿幕泡沫板仔细观察。
上面零零碎碎记录了近期的业务重点和市场动态,还有一些特意圈画的日程安排。
有的结尾打上了飘逸的 ?,寥寥几笔涂鸦了一个龇牙的笑脸。
有的连续几次都是红×,刺眼的评价令她鼻头发酸。
悬挂在床边衣架上的白色贴身战袍,腰背区域早已沾上了星星点点的药迹,领带也铺满了折叠的压痕。
拆了线的伤口下潜藏的冰山,浸泡在血浪的冲刷中掉落些许新旧更替的残骸,内部愈合与撕开反复切换的□□依然在拼命坚持。
她对带病工作是不陌生,可是看到和自己亲近的人受伤吃苦,又发自内心地希望他们远离病痛,安心休养。
过去是田爽和父亲,如今他也加入了。
他这副缺钙的脊梁谁都可以来摧残,但这颗少爱的心,只有她能充实了。
第二天醒来工作的他,发现西装和衬衫都清洗得干干净净,而且熨得十分平整。
领带夹上留了一张纸条。
“形象重要,健康更重要。
爱惜自己的身体,早日康复。
我等你一起去散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