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前十六年中,薛珅几乎没产生过什么烦恼。如果一定要说,那高二这年的一块CMO银牌的确令他有些不爽。尽管能在这场竞赛中取得全国二等奖的佳绩绝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但这还是从没考过第二名的他头一回陷入屈居人后的境地。
薛珅并非故意跟自己较劲,势必要在高手云集的国家级比赛中也争个第一不可。在浙江省内击败两万五千多名对手,成为省代表队的二十六名成员之一,再去和全国各地选拔出来的其余三百余名选手在CMO里一较高下,能拿到中游的位次本就相当不易。更何况他没有经过多年的专业训练,一年来断断续续地自学数竞也全凭一时兴起的热情。但姜凡和陈希分别从同年的CPhO和CChO里摘金归来,这使他胸中升起了些许微妙的不平衡感。
他与他们是不同的。姜凡从初中起就打定主意成为物竞生,陈希也在上高中后不久就决定放弃信竞,跟着教练专攻化竞。他却以排解无聊为目的,不止慢人一步,还缺乏满腔的热爱、坚定的信念和不懈的努力,最终成果稍逊一筹自然是理所应当。只是薛珅也不明白,既然已有如此充分的理由能令他坦然接受这一次的相形见绌,那他的自尊心还在蠢蠢欲动地不甘些什么?
“你来之后,生活好像没那么无聊了。”他朝后座的张涛莞尔一笑,把打火机揣进口袋里,起身去天台吸烟。
张涛的出现像一粒石子投入一潭沉寂已久的死水,原本平静的水潭荡起微澜的涟漪,就连姜凡这片漂浮着的枯叶都被推着晃动了几下。陈希的心思也相当好猜,金鱼欢快地朝着水底那颗再平凡不过的小石头游去,红色的尾鳍在水中烈火般燃烧,旗帜般翻飞。而薛珅再一次与他们不同,他不是最先被遇见的那个,也不是最积极热情的那个。他只是一颗高高悬挂在枝头的蒲桃,从波光粼粼的水面看见自己模糊破碎的倒影,并远远地目睹着一切发生。
薛珅永远端正笔直地坐在前方,背对三人反倒让他将一切看得更分明。姜凡流露出一反常态的柔软和在意,交付真心是场危险的博弈,但他很幸运,因为张涛给予了他最为独一无二的回应。与姜凡相比,陈希就显得没那么走运,张涛的胸腔已经被占据得彻底,无法再为他空出那样一个特殊的位置。
在那堂教室中盈满蓝色荧光的化学课后,薛珅忍不住对他挑明道:“我看你倒的不像铁□□溶液,像婚礼上的香槟。”
陈希显然有点尴尬无措,顾左右而言他:“你最近说话怎么像姜凡似的?这么刻薄。”
薛珅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两人又头都不抬地凑在一起,想必是完全没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像?就算真的变成另一个姜凡都没用,张涛只认身边坐着的那个好同桌……我劝你死心。”
“……我劝你也是。”在撂下这句话之后,陈希回到座位上,意味深长道,“下节自习课又要放影片了……其实我觉得像以前那样啃没字幕的生肉也挺好。”
“对你难道有什么影响吗?”薛珅没分给他一个眼神,故作镇定地把头埋进数竞习题册里,“反正你一直都是只听不看。”
“说的也是。”陈希从课桌上拿起Kindle,心不在焉地读起早先没看完的小说来。
这份惺惺相惜之感对他们自小建立起来的友谊没产生什么影响,既没有拉近他们的关系,也没有让他们相互疏远。他们对彼此隐秘且无望的少年情愫心照不宣,也试图提醒着自己和对方不要耽溺其中,难以自拔。
正如薛珅会嘲讽陈希在化学课上“倒香槟”,陈希也会在瞥见他手指上斑驳未干的墨迹时摇头点评道:“我觉得江老师也应该给你再颁个奖,‘执迷不悟’奖。”
薛珅懒得再说些什么去戳破他的五十步笑百步,陈希就当他是无话可说,拿着自己的一沓奖状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教室,只留下一个看似洒脱的背影。
“北航的理科试验班吗?”薛珅对这个结果早有几分预料,可当听到张涛亲口宣布了自己未来四年的去向,他还是难免感到遗憾和酸涩。
虽然薛珅早已通过竞赛保送至北大,但他对高考志愿填报并非一无所知。张涛的分数完全足以去浙大或南大读物理专业,也可以在人大读其他专业。可他偏偏既要学物理,又要去北京,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北航。薛珅遗憾于他浪费了用夜以继日的勤奋刻苦换来的二十分,也酸涩于他居然真的甘愿为了姜凡做到如此地步。
“那很好啊。”薛珅在片刻间就平复了情绪,举杯对他笑道,“之后我们都在北京,还能经常一起聚聚。”
张涛和他碰了碰杯,也冲他友善地笑:“那就祝我们在北京一切顺利。”在高考录取结果公布后的几天里,张涛已经遭受了太多不解的质问。除了张母和张父之外,薛珅是第一个在得知他的选择之后没问“为什么”,就立刻朝他展现出尊重和善意的人。
薛珅的人缘一向不错,升学宴上来了不少同学,但跟他关系最近的几人里却只有张涛到场了。陈希早在毕业典礼后没多久就飞往北欧去探索冰川和火山,姜凡则在两天前跟着家人去外省探亲戚,少说也要再过一个星期才回来。薛珅对此没多放在心上,既然大家都去北京读书,那未来一定还有的是机会相聚。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几人本科期间再也没有凑齐过。姜凡一进入大学就忙得脚不沾地,大一开学两个月以来,他只出席过一次高中同学聚会,张涛却比他这个本就无心社交的大忙人更加过分,干脆一回都没来过。
“你们三个在清华玩,怎么不叫我?”趁着从包间里出去结账的工夫,薛珅质问身旁的陈希,“北大的学生不配进你们清华的门?”
陈希的神情稍显复杂,却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丝得意:“我刚刚只说了张涛来清华找我玩,也没说是三个人啊……”
薛珅怔了怔,思维惯性让他根本就没想到张涛去清华还可能怀有与姜凡见面之外的其他目的:“姜凡临时有事来不了,只剩你俩了?”
“张涛就不能是专程来找我的吗?”陈希倍感无奈,却也知道自己的确不一定有这么大的面子,只能坦诚相告,“……他让我不要叫姜凡。”
读高中时,薛珅证明自己的实力远不止一块CMO银牌的方式是在下一年度的数竞和信竞中“一雪前耻”。他在高二暑假的NOI中被选入信息学国家集训队,签约了北大的信息科学技术学院。又于高三冬天的CMO里取得了极高的位次,在入选数学国家集训队的同时改签了元培学院。
成为双科国集选手之后,薛珅听过太多外界对他卓越成绩和惊人天赋的称赞和感叹。却没几个人记得他因为在英语课上做数竞题被请过家长,也没几个人知道他这一年来不曾拥有过一天完整的假期。彼时在题海中挣扎的薛珅纵然也感到辛苦,但他深知自己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不会是无用功,因为他还能参加新一届的NOI和CMO,毋庸置疑地拥有向顶峰攀登的机会。
但有些事绝不像参加一年一度的学科竞赛,可以“打道回府,明年再来”,而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薛珅恰好善于发现并把握一切机会,这颗终于熟透的蒲桃义无反顾地从枝头掉落,坠入早已寂静多时的潭中,再次搅动起一场水光潋滟。
“来北京之后还适应吗?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都可以找我。”他点开张涛的头像,思忖、打字、发送一气呵成,干脆利落得不带丝毫犹豫。
元培学院的学生集中居住在一栋宿舍楼内,里面各类设施一应俱全,薛珅经常光顾地下室的琴房。他早先打算下午直接带张涛来这里消磨时间,但那窝尽职尽责的奶牛猫蹭了他一身猫毛,他不得不领着张涛先回寝室稍坐片刻,趁机用粘尘器把自己的新大衣里里外外地滚了一遍。
这是张涛第一次来北大,薛珅的室友们都表现得相当友好,甚至展露出了过分热情的一面。但张涛有点社交恐惧症,薛珅也怕他们吐露些什么不该说的,在三人揶揄的目光里和“你今晚别回来了”的低声调侃中带着他逃离了现场。
“我……我坐哪?”张涛从没进过琴房,在不太宽敞的空间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薛珅帮他搬来了一把椅子,自己则在立式钢琴前落座:“坐我身后。”
他们读高中时当了两年的前后座,张涛早已对坐在他身后这件事习以为常。薛珅原本也该如此,他面前的钢琴却宛若一面黑色的镜子,在深不见底的虚无中倒映出他的渴望——他能从漆面的反光里看见张涛的面容,清晰到他的手指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薛珅从四岁就开始学习钢琴,过往的十四年中,他已有过无数次登台面对上千名观众演奏的经历,却从没有哪一次的心跳声喧嚣吵闹过此刻。他试图用指尖流淌出的琴声去掩盖自己的慌乱,却频频在这几支已经反复练习了许久的曲目中出错。薛珅知道张涛大概率听不出他的失误,可每到这种时候,他还是会按捺不住地去观察张涛没有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神情。
尽管他对张涛的“不解风情”早有预期,却仍然精心选取了几支他认为浪漫的古典钢琴曲。从《第一叙事曲》转至《Mélancolie》,直到最后弹起德彪西的《月光》时,他才终于在张涛的脸上捕捉到一抹笑意。
薛珅紧张的情绪还没彻底平复。他没有回头,对着钢琴上张涛的倒影问:“你喜欢最后那首吗?”
“喜欢……说来惭愧,你刚才弹的曲目里面,我其实只听过这首《月光》。”张涛对自己的词穷颇为不好意思,“你弹得很好听,但我又不知道要怎么去赞美……”
薛珅只不过是想弹琴给他一个人听,单独与他分享自己多年来的爱好,本就没指望他这个不通乐理的门外汉给出什么评价。见他为此苦恼起来,薛珅也思索着是不是该出言安慰他几句。他却突然再次开口了:“高中的时候,你每年都在学校的新年晚会上弹钢琴。高一那年我还在普通班,但是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主持人报完幕之后,我和田一零食都不吃了,八卦也不聊了,就抬头等着看年级第一到底长什么样子。”
薛珅被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逗笑:“……还符合你们的心理预期吗?”
张涛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俩当时气得差点要骂人了,骂上天不公平,怎么会有人这么完美?既能考年级第一,又会弹钢琴,而且长得还那么帅啊……”
“那你现在还生气吗?”薛珅转过身,饶有兴致地望向他的双眼。
“早就不生气了。”张涛被他盯得耳朵发热,“认识你,和你成为朋友之后就不生气了……因为我知道你是真的很好很好,所以无论上天给予你什么,我都不会觉得不公平……你本来就值得一切最美好的东西。”
薛珅长大的过程中从来都不缺夸奖,于他而言,接受并回应这些称赞早已如同呼吸般自然。这一次,他原本也该一如既往地客气几句,却在张涛真诚的目光和质朴的赞美中无所适从,乃至无言以对。
“你弹得那么好,可惜我什么都不懂。”张涛没再为此过分纠结,而是给出了一个更令他触动的答案,“但是,我刚刚在想……就算今年远在北京过新年,我也还是能看见你,听到你弹钢琴,和过去的三年里一模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变……真是太好了。”
薛珅堪堪恢复平静的心脏又开始砰然作响,它所跳动的每一下都如此踏实有力,使他前所未有地感到满足。张涛微红的脸让他愉悦又慌张,他知道此刻的张涛一定为他而心神荡漾了几秒,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过早地表现出了与他相似的柔软和温情。
如同关上潘多拉的魔盒一般,薛珅合上了钢琴的键盘盖。他强迫自己从这令人失神的温暖中抽离出来:“其实……我们的地下室还有电影院。你想看电影吗?”
读高中时,他们一起观影的机会并不少,可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教室里,薛珅永远坐在张涛的前方。难得去几次电影院,他的目光便忍不住投在身旁张涛的侧脸上,黑暗总能充当保护色,避免他在无意间暴露自己不可告人的少年心事。可暗恋一旦成为习惯,就再难光明正大地坦白,畏手畏脚反而成了常态,即便是“配得上一切”的薛珅也不例外。
未名湖畔的夜色里,他同样可以像在荧幕前那样,用视线去描绘张涛被博雅塔映亮的面庞——虽然有一大半都被围巾裹上了。
今冬的北京已经迎来了两场雪,未名湖的冰层厚达十几公分,学生们常从湖上穿行。薛珅才来北大不到一个学期,却也有学有样,因为这样便能省去几分钟的路程,在早上多睡一会儿。可每当他从冰面走过,都不免会想起高中时从陈希那里听闻的小说——《未名湖畔的爱与罚》。当时姜凡去清华参加集训,不在学校,他们剩下的三人凑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接连讨论了几天故事中的角色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
他倾向于存在,但现实中故事的结局却不见得有小说里描绘得那么美好,因为于雷视角下的陈可过分完美,他们绝不像是真正在一起过,否则故事里的陈可总该有缺陷,于雷也不会那样近乎痴迷地去爱他。身为一名完美主义者,薛珅并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由于生来完美而钟情完美,还是因为渴望完美才追求完美。但他认为这没有那么重要,无论是出于前者还是后者,抑或是二者兼有之,命运所给予他的眷顾都让他在前十八年的人生中过得顺遂,生活中从不缺少爱的存在。
他熄灭了指间的香烟,将张涛温热的手掌揣进大衣的口袋,在寒冷的冬夜中向他传递自己冰凉的体温。尽管他们没去看对方的眼睛,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彼此的躁动。
“帮我暖一下……”作为一名说谎高手,薛珅编出了一个没有任何人会相信的谎言。
张涛掌心的温度逐渐攀上他的皮肤,当他意识到这就是对方的回应,被薄茧覆盖的指尖颤抖得比坐在钢琴前时还要厉害。在短暂却复杂的情绪波动中,他们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的十指相扣,薛珅长舒了一口气,笃定自己果然值得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
“小涛,北京的冬天太冷了……”他的感慨既是发自肺腑,也是在为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找补。如愿以偿之余,他却紧张得不敢去观察张涛的神情。
二十一世纪的第三个十年在人们的倒数声中来临,他们互相道的那句“新年快乐”很快就消散在寒风里。直到人群也渐渐散去,薛珅仍然没有放开张涛的手。他强压着兴奋,故作镇定地在寝室群里发送了一条消息:“我今晚真的不回去了。”
张涛所在的沙河校区距离北大足有三十公里,凌晨时分已经没有可供乘坐的公共交通工具,跨年夜打车又要排队至少一个小时。于是薛珅借故将他留了下来,在附近的酒店休息一夜,等到白天再回学校。
在大学周边,跨年夜当晚的酒店很难剩下空房。这个房间是薛珅在几周之前就预订下来的,尽管那时的他还并不确定它是否真的能派上用场。而在这一夜,他非常庆幸自己早些时候的未雨绸缪,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稍微保守了些,只订了一个标间。
人的贪念并不会在最初诞生的一瞬间就蔓延成为足以燎原的大火。在订下这间双床房的时间点,隔着电话给张涛讲高数作业的薛珅只期待着能与他面对面地聊上一整晚。但在今夜,见过他为自己红了脸,并与他十指交握过的薛珅已经不满足于此。他想要更多,比如一个拥抱,再比如相拥而眠。
两张相隔一米远的单人床让这一目标实现得有些困难,薛珅不得不哄着看起来略显疲惫的张涛去洗了个澡,借着帮他吹头发的机会让他坐到了自己的床边。张涛或许是太累了,所表现出的态度也不再像早先那样热情。两人倚在薛珅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默契地没有提起不久前还与对方交缠的手。直到困倦缓缓侵袭他们的意识,张涛几乎不再回应他的话,刚被吹干的发丝随着低垂的脑袋散落下来。
薛珅扶他平躺在枕头上,犹豫着是否就该到此为止,自觉地换到另一张床上去睡。但无处安放的野心又一次叫嚣起来,不甘于就这样作罢。于是他还是选择附在张涛的耳边,即使知晓对方恐怕不会予以自己回应:“小涛,可以抱我一下吗?”
命运再一次眷顾了薛珅,他的身体陷入一个极其短暂却又极其温暖的怀抱里,在一瞬间就沉溺于其中的他不忘抓紧稍纵即逝的温热,加深了这个冬夜里平白无故,无理取闹一般,没有任何缘由的拥抱。
他清楚地明白,这个不够清醒的拥抱或许无法代表除了信任以外的任何东西。可即便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什么,它的感觉却依旧美妙。薛珅对此早有预料,拥抱的滋味一定会很好,可他却没想过会这么好——好到他担心这一夜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张涛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他伸出双臂环住张涛的脊背,用胸膛去承载他沉稳的心跳和起伏的呼吸。
在当时当刻,“信任”并不是薛珅心目中的最佳答案,然而它在太多时候都更具可贵之处。这种信任在他们为彼此保守秘密的少年时代就已经埋下了一颗种子,又在薛珅长达半年多的浇灌中生根发芽,抽出新绿的枝叶。
尽管他们的关系在跨年夜之后并没有产生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但张涛逐渐愿意与他分享生活中的一切,在遇到困难时也从不吝于向他寻求帮助。薛珅认为这是一种积极的讯号,所以他并不介意张涛麻烦自己,甚至希望张涛能多麻烦自己,无论是找不到BUG的代码还是解不出答案的高数题。
薛珅很乐于在欠下人情和偿还人情的有来有回之间多为张涛记上几笔糊涂账。两人最初单独在外约见时,张涛想要以请客的方式来回报他在学习上对自己的帮助,结账却总是被他抢了先。张涛善良又讲义气,从不会心安理得地占人便宜,之后一定会再约他出来,想办法把这份人情还上。当然,薛珅也不会做得太过,多数时候都会让张涛如愿以偿。他精准把控着微妙的平衡,既让张涛对自己有所亏欠,又不让这亏欠多到他不好意思再对自己有所请求。
薛珅从未如此主动用心地去维护过一段人际关系,被别人巴结讨好才是他人生中的常态。作为一名学习能力极强的天才,即便缺乏相关经验,他仍然能凭借观察模仿而来的方式和手段,一跃成为高中同学里与张涛联系最为密切的那个。
这种感觉很像新手打游戏时不看攻略。当然,在和张涛建立亲密关系这件事上,薛珅也的确没有前人留下的攻略可读。他只能遵循着理性的判断和直觉的指引,在迷雾中摸索着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线。
能把事事做到完美的天才也不见得永远都不会出任何差错,薛珅并不缺乏自知之明,他能够敏锐地意识到这段关系没有完全按照着他的预期所发展。如果张涛真的是游戏中的一名可攻略角色,那他几乎已经把友情值刷满了,浪漫值却仍然纹丝不动地停滞在半年前的跨年夜。
他们之间,说是朋友未免自欺欺人,说是暧昧却又显得言过其实。即便如此,薛珅仍然忍不住去怀念十指相扣的触感,回味相拥而眠的体温。他并非没有试图复刻过同等浪漫的场面,但张涛再也不曾像那一夜般主动过。他对肢体上稍显亲密的举止没表现出抗拒,也不会进一步地做出回应。
对于薛珅而言,“困惑”是一种相对陌生的情绪,他很少,也很久都没有身陷其中过。可如今的他无法确定他们不能继续靠近彼此的原因,无论张涛的若即若离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那都让他倍感不安,也令他心痒难耐。
见张涛来了,薛珅暂且搁下手头的工作,从摊位后方绕出来:“我帮你搬回去。”
“一台风扇而已,我自己就可以。你们愿意借出来就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而且……你昨天推荐过来的学生也很优秀。”张涛一边诚恳地对他表示感谢,一边抬手挠了挠脸上的一记蚊子包,“你挑一家馆子,等忙完之后,我请你和陈希一起去吃饭。”
他们加入招生组的第一年就遭遇了极其特殊的情况——这年的高考延期了一个月,招生工作也跟着一并推迟。本就延迟开学的高校又已经放暑假了,作为还不算太忙碌的大一学生,三人都会在结束工作之后留在杭州享受假期,有的是时间相聚。
薛珅并不想与陈希一同分享自己应得的“奖励”:“又要请我吃饭吗……想换个别的。”
“当然好啊,你要换成什么?”张涛对他的反应略感意外,因为他几乎从未主动对自己提出过什么要求。
“我想想……”杭州七月末的天气热得人心慌,会场里的人声鼎沸也吵得他头昏脑胀。张涛脸颊上微微肿起的那抹粉红色突兀又显眼,发烫发痒的触感似乎顺着交汇的目光传染给了他。
薛珅不自觉地抬起手,指腹轻点了几下自己脸上相同的位置,就好像在印证那里是不是也有一枚讨人厌的蚊子包。顶着一张被高温染红的漂亮面孔,他一言不发,眼睛却替他完成了最直白的表达。
“你……”张涛无法忽视他摩挲着皮肤的指尖和流连过自己嘴唇的目光,磕磕绊绊地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这里被咬了好大一个包。”薛珅对他慌张局促的缘由一清二楚,却还是佯装不解地使坏问道,“……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你选好餐厅之后发消息告诉我……谢谢你们的风扇。”张涛一秒也不敢再多留,连忙抱起桌上的台扇,一溜烟地转身消失进人群里。
“别喝太多,陈希……不然又要闹人啦。”张涛说话果然好使。陈希心甘情愿地被他管着,也知道自己喝多之后恐怕要丢人现眼,于是决绝地把酒瓶往旁边一推,就差立刻抬手发誓自己从此滴酒不沾了。
薛珅不想对陈希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做出任何评价,他坐在两人的对面,可以细致地观察他们的动作和神情,不会错过任何一丝反常的细节。尽管理智告诉他周遭弥漫的绝不是两情相悦的氛围,他还是难免带着情绪去解读他们的一举一动,看什么都不顺眼到了极点——张涛躲着自己的意图实在太过明显,就连风扇都是让其他同学来还的。今晚不得不见面了,他又坐在陈希的身侧,拿他做挡箭牌。
“是吗……怎么个闹法?”眼见着对面的两人支支吾吾起来,薛珅的不爽程度顿时上升了一个量级。他主动和张涛碰了碰杯,注视着他闪躲的双眼:“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陈希从张涛的手中夺下酒杯,潇洒地替他将这一杯全干了,朝薛珅张扬地笑道:“没什么不方便的。你真想知道的话,讲给你听就是了。”
“算了,我也没那么想知道你的糗事。”薛珅仍然维持着温和的微笑,也利落地把自己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他不需要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更没必要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失了风度。
薛珅选择了一间开在繁华商圈的餐馆,位置处于他们下榻的三家酒店之间,以此来平衡每个人出行所消耗的时间。清华招生组住的酒店附近没有地铁站,陈希便独自打车回去。他和张涛都可以乘地铁,但他们的酒店却位于两条不同的线路上。两人从同一个地铁口进站,本该在过了检票口之后就分别。可直到站在薛珅的房间里,张涛还没意识到自己被他设计了。
“麻烦你了……还要你送我上来。”薛珅的声音略显有气无力,“本来想让同住的同学去楼下地铁站接我的,但他今晚回家了。”
“安全第一,你都醉得头晕眼花了,送你回来是应该的,不然磕着碰着受了伤怎么办?不过……你的酒量比我想象中要小。”张涛完全没有醉意,神经因酒精的刺激而稍微兴奋起来,他甚至还为自己终于拥有了一个胜过薛珅的长处而感到自豪,“你今晚喝得还没我多。”
薛珅点头的动作比以往要迟缓几分,迷迷糊糊的样子看起来相当人畜无害。他想要和张涛独处一会儿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但他决定继续假装下去,不能浪费自己的先天优势。薛珅从没想过一喝酒就脸红也能成为一项优势——至少让张涛对自己喝醉这件事深信不疑。
“你刚才怎么又去把账结了,上回都跟你说过了,这次我来请……”张涛把手伸向口袋,打算掏出手机,“我转账给你,你记得收,不许退给我。”
薛珅抓住他的手腕,以此打断他的动作:“上回我也说过了,想谢我的话……换个方式。”
薛珅掌心炽热的温度蔓延上张涛的皮肤,他仿佛重新置身于几天前那个闷热到令人心绪不宁的下午。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的情绪听起来没有起伏,平静了一会儿才开口:“但你当时没说想要换成什么。”
“可你是知道的,你知道。”薛珅的面庞被酒气熏得绯红,眼角眉梢艳丽得更甚于那个午后。
“……我承认我当时的确有些胡思乱想了,我以为你想……你想让我去……亲你一下。”张涛已经紧张到舌头打结,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一个傻乎乎的笑容和一个万能的理由将此事一笔带过,“别再拿这件事开我的玩笑啦。”
薛珅不由自主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他紧握着张涛疯狂跳动的脉搏,直视他骤然放大的瞳孔:“……如果我说那不是胡思乱想呢?”
薛珅把他拉得更近,又低头将脸颊送至他唇边,垂落的发丝蹭得他鼻尖和心头微微发痒。他能清晰地看见薛珅左眼下方那颗精巧的痣,它是一枚露骨的标记,无声地叫嚣着“请吻这里”。
他不敢再注视这张昳丽到让太阳都黯然失色的脸,只能闭上双眼,朝着那枚漂亮的标记,缓慢拉近两人之间本就濒临极限的距离。
薛珅能感受到他逐渐急促起来的呼吸,也能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轻轻颤动的睫毛。就在唇瓣与肌肤触碰前的一瞬间,难以再自持的薛珅做出了一个自私的决定——他捧起张涛的脸,用自己的嘴唇回应了这个本该浅尝辄止的亲吻。
他们身上干燥而温暖的夏夜气息尚未散去,伴随着生涩的试探,与滚烫的鼻息交织缠绵在一起,构成了此后许多年里他们对十九岁夏天共同的记忆。而在没有蕴藏丝毫醉意的意乱情迷之中,薛珅的野心和欲念再度膨胀起来,以极其恐怖的速度填补着半年以来的空虚不安和患得患失。
可是这不够,还远远不够,他想要更多……他想要得到……张涛的一切。
在关上昏暗的床头灯,驱散房间中唯一的光亮之前,身下衣衫散乱的张涛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薛珅……为什么?”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薛珅俯下身,欣赏他迷离双眸中竭力维持的最后一丝清醒,结着薄茧的指尖轻抚他的脸,“是你告诉我……我值得一切最美好的东西。”
自从入夏以来,薛珅醒得越来越早。他正处于大三下学期的期末,学业科研的压力和招生组内部突如其来的变故难免令人焦头烂额。人在夏天的睡眠时间本就要比其他季节短些,诸多烦心的琐事更是让他的睡眠质量也呈直线下跌。
他已经有一阵子没被闹钟的声音吵醒过,因为他根本就睡不到设置的时间,总在手机响起之前就已经起床洗漱完毕。乍一听见久违的铃声,薛珅先是恍惚了一阵,才勉强从未尽的睡意中抽离出意识,闭着眼睛摸过了床头柜上的手机。
“……嗯……几点了?”被他揽在怀中的另一个人听起来还不如他清醒。
薛珅把手臂收紧了些,在张涛耳边低声道:“才七点……再睡会儿。”在他们维持这段关系的两年中,张涛事后留宿在他身边的次数寥寥无几。薛珅很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温存,甚至难得地睡了个安稳的好觉。
“糟了……我怎么一夜都没回去……”张涛倏地从床上坐起身,朝着四周摸索,“我手机在哪?”
薛珅从枕头下方抽出黑屏的手机递给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了个谎:“它好像没电自动关机了。”
他懊悔地拍了拍额头,开始从沙发上交叠着的一摊衣物里翻找出属于自己的几件。薛珅早已习惯了他这副毫不留情的模样:“……急什么,下午才出高考成绩,这么早就上岗?”
张涛把T恤衫往头上一套:“我得赶紧回去。昨天出来之前没告诉李想,他一晚上联系不到我,肯定要着急了。”
薛珅并不在乎他究竟只是找了个走人的借口,还是真的怕他那好室友又开始操些不该操的心。反正结果都一样——他总是会干脆利落地离开自己的身边,不留下一丝缱绻的温情。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感情上的事更是强求不来,只可惜薛珅太晚才明白这个道理,因为他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
一颗香气四溢,品相极佳的蒲桃从枝头纵身一跃,想要陪着一枚平平无奇的石头沉进水中。可它终究是一颗空心的蒲桃,只能身不由己地漂浮在水面。好在它曾经恩承过无尽的阳光和雨露,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因此而生出了一颗饱满的种子。小蒲桃天真地认为,暂且漂在水上也没关系,这颗沉甸甸的果核一定可以沉入水底,哪怕代价是自己清香甜美的果肉要先腐烂在水里。
只是它从没想过,这个过程竟然如此漫长,又如此痛苦。
“这件事……我们两个人都有责任。”张涛坐在床边,背对着薛珅说道,“我觉得我的责任更大一些,毕竟你昨晚喝醉了……说实话,我现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可是错误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能一错再错下去……我们不应该做这样的事。虽然我知道这很不现实,但在想出弥补错误的方式之前,我们可不可以暂时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纵然身体也感到些许疲惫,薛珅还是兴奋得几乎半宿没睡。他趁此机会酝酿了满腔真挚的告白,只想等着张涛醒来之后,把过往三年都不曾言说过的心事倾诉个彻底。但张涛这副逃避的态度实在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定了定神,仍然怀有希冀地暗示道:“小涛,其实我们也可以试着在一起……”
张涛的背影僵了僵,他认真思考了片刻,才开口给薛珅一个答复:“不可以。我还没有做好谈恋爱的准备,而且……我们做朋友虽然很好,成为恋人却未必合适。”
这条过于万能的理由打消了薛珅在此刻继续穷追猛打的念头,被拒绝得如此明确,骄傲如他,很难进一步放低姿态去讨价还价。这半年以来,在浪漫关系建立过程中的收效甚微虽然还不至于令他身心俱疲,但张涛每一次或有心或无意的沉默都让他产生了些许自我怀疑。而如今的他已经打出了自己的底牌,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换来的却仍然是张涛的退缩和回避。
薛珅不想表现出一副被打击得垂头丧气的样子,他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满不在乎,甚至还带了点轻佻和戏谑:“我想也是这样,没必要牵扯到感情……既然你认为你的责任更大,那你想怎么补偿我?”
张涛回过身,向他投来惊讶的目光:“认识这么久了,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出这么浑的话……你是不是在生气?”
“没有,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好生气的。”薛珅的确没有生气,他只是感到挫败和委屈。
“那你是不是……嗯……”张涛欲言又止了半天,才磕磕绊绊地问出口,“……喜欢……我?”
在已经得到了“不可以”的答案之后,承认这份心意无法起到任何作用。既然如此,薛珅决定用谎言稍许维护一下自己残破的自尊心:“最多算是有些好感,远远谈不上喜欢。”
张涛说不上来自己是否有几分失望,他缓缓舒了一口气:“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否则我真的没办法再面对你了。薛珅,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当然。”薛珅在十九年顺遂人生中所养成的勇气和锐意并不会轻易就被消磨干净。更重要的是,他不相信张涛对他没有一丝情意,也不相信□□的结合会脆弱到不堪一击。他们之后的日子还很长,他也有更合适的机会去说“我爱你”。
就像那颗静静等待着果肉腐烂的蒲桃一样,薛珅同样天真地认为,他与张涛真正在一起只会是时间问题。
有些事只要发生了第一次,那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无数次。他们没能如张涛所愿地弥补错误,而是一错再错,万劫不复。
经过一个暑假的磨合,这段秘密关系逐渐趋于稳定。回到北京之后,两人始终保持着每周见面一次的频率,只有十月下旬的一个周末例外。张涛要去长沙出差几天,作为物理学院的学生和招生组的志愿者,他和李想将一同前往第37届CPhO的会场开展宣传工作。虽然自主招生政策已经取消,高校无法再像前些年一样,在比赛现场就与国赛的获奖选手们签下降分录取合约,但今年夏天刚刚开始实行的强基计划还需要进一步解读和推广。
这本不是一件多么值得薛珅关注的大事,直到他在北大招生办的工作群里看见了几张会场的照片。作为唯二可以接收国集选手作为保送生的高校,北大和清华的摊位再次被安排在了隔壁。薛珅在照片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姜凡出现在了清华的一行人中。
上大学之后,他从来都没有向张涛询问过与姜凡有关的事,尽管他知道这两人之间一定存在着不为人知的过往。薛珅既不想刺痛张涛,也做不到毫无芥蒂地听他讲述自己如何将另一个人置于独一无二的地位。而无论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都不会影响,也不会阻止薛珅继续对张涛付诸真心。因此,一味地纠结于过去没有任何意义。
他曾将张涛那天早上所说的话反复品味许多次,得出的结论是张涛的回绝并不坚定,这也是为什么他坚持认为两人能在未来某天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可姜凡的出现忽然为他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解读角度——“没有做好谈恋爱的准备”未必只是一个敷衍的借口,张涛会不会还没放下旧情?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薛珅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他甚至还给陈希发去了一条消息,打听姜凡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陈希起初也感到纳闷,因为姜凡并非清华招生组的一员,否则今年高考招生时在杭州重聚的就该是四人,而不只是他们三人了。但他很快就从身处会场的同学口中得知,这届CPhO请来了清华物理系颇有声望的钱教授作为与会嘉宾,姜凡已经在他的课题组待了一年,此次是以他学生的身份随行。
“你怎么会忽然好奇他的事?”事情原委都已经弄了个明白,陈希才想起这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薛珅犹豫一会儿,回复了他一行并不坦诚的文字:“群里看到了照片,我还以为贵校招生组实在缺人,怎么连他这么不善交际的人都招进来了。”绝口不提张涛此时也在会场,甚至还可能已经与姜凡见了面。
自从下定决心入局开始,薛珅就很难再拿出以往的态度去对待陈希。如今他又和张涛越了界,这段不明不白又不清不楚的关系让他更加无法对陈希坦荡。直到又一个夏天来临了,第二年参加招生工作的他们再次在杭州聚首。而这一次,已经习惯了身旁有薛珅存在的张涛下意识地在他身侧落座,陈希成为了桌上落单的那个人。
当时的薛珅并不确定,陈希究竟是如何察觉出他与张涛的友谊不再纯粹。但事后想来,他们的确露出了不少马脚。或许是饭桌上无意间触碰后迅速弹开的两只手;或许是发现错用对方酒杯之后难以掩饰的慌乱;抑或许是他熟练地夹走张涛碗中的香菜,放入口中后才回味过来的尴尬。
“别喝太多,陈希……不然又要闹人啦。”耳中充斥着这道声音的陈希却不再像去年那么听劝,只是默不作声地给自己灌酒。
张涛也看出了他的情绪不对劲。在这场饭局草草结束后,他起身来到桌对面:“陈希……我送你回去。”
“我送吧。”薛珅不知道,自己还能否以朋友或者对手的身份去和陈希聊聊,就像他们少年时那样。
陈希并没有给他这样一个机会:“不用了,我自己走。”此刻的他们甚至不算是竞争者,而是“胜者”与“败者”。
可只有薛珅知道,自己从来都没有成为过赢家。
在高中办公楼的卫生间里偶遇张涛的时候,薛珅脑海中率先浮现的想法有些奇怪:他们已经很久都没在酒店之外的地方见过面了。
他原本还在为张涛问都不问自己一句,就要把林羽送到姜凡那边的偏心举动感到生气,可张涛这副疲惫又脆弱的模样又让他忍不住心疼起来。薛珅很想问问怀里这个惨兮兮的笨蛋,作为第三年来招生的前辈,怎么还学不会摸鱼偷懒,居然能把自己累到几乎中暑晕厥。可这些话最终还是没被他说出口,全部的重量只化作一个轻轻落在张涛干涸嘴唇上的吻。
过去的两年里,薛珅时不时会产生一种他们就是恋人的错觉。毕竟两人在大多数时候的相处模式看起来和情侣也没什么两样,更重要的是,他们只对彼此这样特殊,也称得上是对方的唯一。
可是作为一名完美主义者,薛珅并不认为这是个好的征兆。他不想稀里糊涂地见好就收,甚至生出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念头。一旦他彻底适应了以床伴的身份陪在张涛身边,那他们就再也不会拥有真正在一起的可能。所以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近乎偏执地强调“各取所需,互不相欠”。这既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心甘情愿地将就下去,也是在打消张涛对这段关系自始至终都存在的顾虑。
两人之间的“内忧”就足以令薛珅焦头烂额,姜凡这个“外患”更是像一枚不定时炸弹,再为他们的这段孽缘添了几分岌岌可危。
就薛珅得知的情况而言,除了大二上学期的那届CPhO之外,姜凡还曾在大三的寒假出现在张涛身边。尖子班里有人在春节期间攒了个局,回杭州过年的高中同学纷纷积极响应。薛珅大年初四就回学校跟进课题组和斯坦福的联合项目了,陈希又远在伯克利度过为期一学年的交换生活,所以他们两人都没能参加这场同学聚会,四人中到场的只有姜凡和张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