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的航班在临近中午时降落在首都机场T3航站楼。一下飞机,与预期完全不相符的湿热暖风就和他撞了个满怀,他的皮肤顿时涌出一层细密的汗。
此时正值九月末,他依照在北京生活了四年的经验,从杭州的家里穿了件长袖过来。殊不知北京今年入秋的时间比以往推迟了一个星期左右,正午阳光的毒辣程度丝毫不逊于盛夏。
张涛见了他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只穿这么点儿,到了慕尼黑会不会冷?”
陈希转身展示了一下自己背上重量不轻的双肩包:“里面有外套……幸亏没穿身上,不然我要在北京热出痱子了。”
张涛见状,顺手拉过了他的登机行李箱,还把自己手中的纸袋挂了上去:“北京今年的夏天好长,像过不完一样……哎呀,你别抢,我帮你分担一点,又没多重……找个地方吃饭,坐下聊。”
还有四个小时,陈希就又要登上飞往慕尼黑的国际航班,如今不过是在首都机场中转。张涛自然要来送送这个即将奔赴异国他乡求学的好友,就连今天的组会都向郑教授请了假。陈希已经在萧山机场和自己的家人们道过别,到北京之后,又特地从T3航站楼出来一趟,与张涛见上临行前的最后一面。
以陈希的人缘,同辈朋友中本不该只有张涛前来相送。但他的同学们大多选择赴美深造,美国高校开学的时间早,薛珅和姜凡早在一个月前就动身了,所以只有留在北京读研的张涛还能来送他一程。
“又吃便宜坊?”陈希仰头看了看招牌。
张涛没想到他还记得,与他会心一笑道:“机场这边没几家好吃的店,他们家还不错,而且有纪念意义。”
四年前的八月,他和张涛一起从杭州出发去大学报到,两家人所乘坐的航班也降落在首都机场,他们在北京一起吃的第一顿饭就是在附近的便宜坊。
陈希从不自诩为张涛最好的朋友,但这份独一无二的经历却足以证明他在张涛心中还算有些分量。来北京读大学的高中同学这么多,张涛怎么偏偏要和自己一起走呢?十八岁的陈希如是想。可他并不缺乏自知之明,再重的分量也不过是友情的分量,平凡而珍贵——平凡在随处可见,珍贵在永不变质。
这份情谊是在他们成为同班同学的两年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陈希愿意竞赛答错几题帮张涛垫底;也愿意陪张涛到教室后面一起罚站;还愿意把Kindle借给张涛盖泡面碗……他对张涛的偏爱和照顾总被一句名为“友谊”的借口所掩盖,虽然这并非他的本意,但在眼中只有姜凡的张涛面前,陈希对他不加以任何掩饰的好只可以,也只应该被归结于“讲义气”。
陈希活泼热情、单纯坦率的性格注定了他藏不住什么心事。彼时的他自己尚且懵懵懂懂,薛珅就已经看出了他近来相当不对劲。
作为尖子班里诸多八卦消息的一手来源,薛珅素来对这种“少年情怀总是诗”的细节相当敏锐。他一向不会说没有把握的话,从产生怀疑到认定事实总需要一个观察的过程,而他终于敢断言陈希对张涛很有好感是在一堂化学课上。
身为化学老师的得意门生,高二的陈希从那年的CChO上捧了块金牌回来,每到做化学实验的时候总少不了他来进行一番演示。鲁米诺反应实验没什么技术含量,他一个人完全能做,却硬要对着讲台下的张涛招招手,让他来给自己帮忙,一同完成实验的最后一步。张涛也乐颠颠地上台领受了此份殊荣,和陈希一人拿着鲁米诺溶液,一人拿着铁□□溶液,同时倒进容器里混合。
讲台下的同学十分配合地拉上窗帘,关了灯。在众人注视的目光和一片惊叹声里,他们面前的烧杯成为了教室中唯一的光源。氧化反应让溶液散发出美丽到令人目眩神迷的蓝色荧光,映亮了黑暗中陈希和张涛的面庞。他们的手越靠越近,两道倾泻的液流在空中就交汇成一道流动的光柱,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于这抹闪耀夺目的蓝,唯有陈希望向张涛的侧脸,宠溺地看他迷醉于掌心之下的璀璨绚烂。
“我看你倒的不像铁□□溶液,像婚礼上的香槟。”如果这件事的另一个主角不是张涛,对于多年好友的春心萌动,薛珅既不会产生某种复杂的情绪,也不会露出这样似笑非笑的神情。
陈希立即听懂了他的暗示,原本灿烂的笑脸爬上一丝局促,却还开玩笑道:“你最近说话怎么像姜凡似的?这么刻薄。”
薛珅望了一眼后座又在埋头讲题,完全无暇分给他们一个眼神的姜凡和张涛,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像?就算真的变成另一个姜凡都没用,张涛只认身边坐着的那个好同桌……我劝你死心。”
陈希沉默半晌,终于憋出了一句最为有力的,呛得薛珅说不出话的回击:“……我劝你也是。”
友情和爱情像极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投资理财方式。前者回报虽低,却胜在十分稳健,上限低但下限高。没有原则性问题,老友之间的关系只会逐渐变淡,总不至于闹得太难看。而后者的高利润则建立在高风险之上,上限极高,且经常没有下限。赚得盆满钵满的散户不超过百分之十,那是相伴一生的佳偶天成,更多人只能淹没进膨胀的泡沫,被命运成全为一双双怨侣。陈希从来都不畏惧放手一搏,只可惜他缺少一张入场券,还无法达到投资后者的门槛,没有在恨海情天里摸爬滚打的资格。
两年的同窗之谊为他带来的收益是两个小时的腰酸背痛和小鹿乱撞,他却已经无比满足——在一同前往北京的飞机上,张涛就坐在他的身旁,浑然不觉地枕着他的肩膀睡了个昏天黑地。而他身体僵硬,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张涛,他就不肯再倚着自己稍作休息。
张涛柔软的头发散落在他颈间,面颊的温度也透过衣服的布料传递过来。陈希的锁骨被硌得有点痛,右臂几乎失去了知觉,但这都不打紧,他只恨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太吵,即便贴得这样近,他也听不见张涛安稳平静的呼吸和心跳。
就在不久之后,尝到了些许甜头的他亲眼目睹了一场“高风险投资”的崩盘。
“……如果你来清华玩的话,咱们三个可以一起吃饭。”陈希对于张涛大学以来一直都不出席同学聚会的原因也不甚清楚,便试着私下里约张涛见上一面。为了增加成功的概率,他不惜搬出姜凡的名头。
可电话那头的张涛却安静了几秒才开口:“陈希……可不可以不叫姜凡?”
高中时,他们几人总是形影不离,陈希与张涛面对面独处的机会并不多,他甚至能把它们的时间和地点都记得清清楚楚。陈希会珍惜怀念过往的每一次,也会期待渴望未来的每一次。但这一次,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为之而雀跃了——张涛并不开心,尽管他正极力掩饰着这一点。
“一会儿你就跟着人群一起骑进去,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看都别看门卫一眼。理所当然一点,你现在就是清华的学生,他们不会拦你的。”陈希一手扶着共享单车,一手拍了拍张涛的后背,“我就跟在你后面,给你殿后。等你顺利进了门,我再进去,真有人拦的话我交涉一下就好啦……张涛,别害怕。”
张涛对他认真地点了点头,不带丝毫犹豫地踏上自行车,鱼一般跃入东三门外汹涌的人海,顺着无数辆单车前行的轨迹,游进了这座他想靠近却又迟迟不敢靠近的围城。
秋风吹起他的额发,一丝清凉使他醍醐灌顶,回头对着身后的陈希笑道:“所以……其实根本就不用这样偷偷摸摸地进来对吧?学生可以带亲友参观,直接和保安说我是你的朋友就行了。”
谎言被轻而易举地拆穿,陈希笑得有些腼腆:“你怎么这么快就发现了?我本来还想晚些时候再告诉你的。”
“为什么?”张涛放慢了车速,等着陈希追到自己身边。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与他并肩而行的陈希没有回望他,只是直视着前方的道路,“你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胆怯,是完全可以鼓起勇气去做一件事的。但我又不敢让你真的置身于险境,所以只能骗你做做这种没什么风险的小事了……会不会有点莫名其妙?”他的语气迟疑起来。
张涛没有说话。他的不言不语令陈希紧张又不安,更加不敢去观察他的表情。直到两人都把车停在了路边,要步行去水木清华参观时,终于与张涛面对面站着的陈希才松了口气。因为张涛弯起唇角对他微笑,轻声说:“谢谢你,陈希。”
水木清华的主体景观是工字厅后的一座荷塘,他们来的时间不太凑巧,十月下旬早已无花可赏,就连叶子也不苍翠,静谧的水塘上只余一片荒芜苍凉。
但这并不意味着此处没什么闲逛游玩的必要,陈希讲解起来也相当头头是道,他指着荷塘北畔的一座洁白如玉的雕像:“那是朱自清的像,课本上学过的《荷塘月色》就是他在清华写下的。但他写的其实不是这一片荷塘,而是近春园的荷花池。那边也有为了纪念他而留下的痕迹,池边的古亭都改名叫‘自清亭’了。你想去看……”他扭头询问张涛的意见,说到一半的话却被对方脸上的怔愣和眼中的伤感噎了回去。
陈希并不知道张涛为什么心不在焉,但他明白这大概率和姜凡脱不了干系。他也没问张涛为什么不想见姜凡,这毕竟是张涛的私事,无论他怎样想,陈希需要做的都只是帮他避开姜凡而已。
“抱歉!我刚刚不小心走神了。”张涛终于察觉到了陈希的目光,对他露出满是歉意的神情。
陈希大大咧咧地一笑,连忙替他找补:“看到这里这么萧瑟冷清,有点失望了是不是?八月开学报到的时候荷花就不剩几朵了,我看了之后也跟你一个反应。明年夏天我再带你来一趟,肯定比现在这副光秃秃的样子好看多了。”
张涛的笑容里藏了几丝苦涩,陈希很想伸手抚平那两道微皱的眉,可他终究不是那个系铃人,抹不开张涛眉间心上的死结和伤痛。陈希很难把这一日的行程称为与张涛的“独处”,因为他数不清张涛究竟有过多少个思绪游离的瞬间。尽管那只是瞬间,却总能同时将他们两个人都刺痛,没有征兆,没有休止。
在地铁站分别时,张涛再次向陈希道了声谢,他说,自己度过了很开心的一天。
陈希不敢确定他这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小心翼翼地道:“其实……如果感到有点难过,也不用一直强颜欢笑。”
听他这样说,张涛不免有些惊讶,却也坦言道:“我的确有点难过,但和开心比起来,难过少得微不足道。”
陈希不吭声,显然是不太相信。张涛便继续说:“今天直接闯进清华的校门,并不是因为我自己有多勇敢,而是因为你说你会跟在我后面,我想……只要你在的话,就什么都不用怕了。虽然你问我是不是有点莫名其妙,但真正骑进来的那一刻,我的确产生了一种成就感,高兴得不得了。”
“……像这样快乐的时刻还有很多很多,这些时刻都是因为你而产生的。”张涛抬头直视他的眼睛,“陈希,和你待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
陈希再也控制不住汹涌的情绪,他向前迈出一步,送上了一个结实有力的拥抱,在张涛的耳边说:“那我希望你能一直都开心、快乐。”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将张涛拥入怀中,却仍然难以克制胸中蓬勃的野心和强烈的悸动。如果有一个人能让张涛永远幸福下去,那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怀有这样念头的人当然不止陈希一个。他偶尔也会后悔自己当初的不设防,怎么就把和张涛两人单独逛清华的事说给了薛珅听。当然,陈希也承认,那时的他的确有一点点炫耀的成分在,结果一个失手,搬起的石头就这样砸了自己的脚。
他实在是低估了薛珅这家伙的执行力。当他还在纠结着是不是要再观望一下张涛和姜凡之间的关系走向时,薛珅就已经开始频繁地和张涛通话聊天,多次约着线下见面了。两个月后,他们甚至还一起在北大校园里跨了年,陈希却在更久以后才知道这些事。薛珅不仅动作快,嘴巴还相当严。
大一下学期的期末,他们三人一起回到杭州招生,姜凡没来。陈希曾天真地以为这是一场一切都重回原点的公平竞争,却不知薛珅早已抢跑许久了。
加入招生组的第一年,他们都还是没什么经验,工作热情十分高涨的新人,安分乖巧地遵循着招生组的规矩办事,一切都以此为重。三人只在一场招生会上分别打了个照面,又在忙完正事之后一起出来吃了顿饭。
三人组局,饭桌上总要两人坐在一边,只剩一人坐对面。当张涛在自己的左侧落座时,陈希冲着桌子另一边落单的薛珅挑了挑眉。他总是太容易满足,被小小的,膨胀的自尊蒙蔽了双眼,没能敏锐地察觉那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如今想来,在自己身边坐下的张涛更像是在蓄意逃避薛珅的步步紧逼。
“别喝太多,陈希……不然又要闹人啦。”张涛每次都会在他往杯中添酒时提醒一句。
第一年时,他对身旁张涛的关心回以羞赧一笑,听劝地放下了手上的酒瓶。
到了第二年,再次听到这句话的他却无动于衷,只是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人,仰头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陈希平日里就一副用不完的精神头,喝酒之后更显得亢奋。张涛之所以知道他酒品不太好,还是因为高考结束的那晚,两人在烧烤店喝到差点回不了家。他们原本的安排是去染发,二人兴致勃勃地选好了发色,张涛都已经坐上了理发店的椅子,江老师突如其来的一通电话却打乱了他们的计划。颜色最终也没染成,陈希只能让理发师把张涛湿漉漉的头发吹干,就当请他洗了个头。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走出店门时天都没黑,就这样回家实在是不太尽兴。本来想去网吧坐坐,但在高考刚刚结束的今夜,各大网吧一定人满为患。他们一致决定还是别去凑这个热闹,干脆在路边随便找个馆子吃晚餐,结果这一吃就吃到了临近半夜。
说是吃饭,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喝酒。两个从没敞开喝过酒的少年都想试试自己的酒量究竟如何,你一瓶我一瓶地干掉了一箱。陈希相当豪迈痛快地包揽了其中的三分之二,以至于在送他回家的路上,张涛不得不紧紧拉住他的手臂,防止他再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比如像刚才在店里那样,蹲在鱼缸前跟里面的龙虾说话。由于对方并没理他,他还愤怒地指责其好没礼貌。
这一路虽然不算是历经千难万险,但也给张涛生生蜕了层皮。醉酒的陈希比平时还要话多,跟人讲,跟动物讲也就罢了,就连路边立着的树和电线杆他都要攀谈两句。张涛起初还拦一拦他,到后来实在太累,索性就由他去了。
“……为什么不回应我?”张涛自己也不算清醒,他完全不记得这是今晚第几次听陈希说这句话,只当他又在和什么没有生命体征的物体交谈,便不予理会。
“张涛,为什么不回应我?”直到陈希甩开他的手,径直拦在他面前,他才意识到陈希这次竟然是在和自己说话。
还没等到他组织好语言去回答,陈希就伸出双臂,将他揽进炽热的怀抱里:“……对你来说,是不是只有姜凡才最重要?”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们交叠的影子被路灯拉得无限长。夏季午夜温暖的风卷起一片片香樟树叶和他们的衣角,陈希能闻到张涛头上熟悉的洗发水味道。
这个尖锐的问题顿时让张涛酒醒了一半:“陈希……实在抱歉,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是不敢回答?”陈希垂下头,醉意朦胧地望着怀中的他,“……胆小鬼。”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胆小鬼。”张涛并没有躲避他的视线,“我总是很胆怯,一点都不勇敢,经常因为缺乏勇气而畏手畏脚,放弃了许多事,错失了太多机会……陈希,刚刚的问题,我甚至不是不敢回答,而是根本就不敢去思考。”
陈希不知道,坦荡地承认自己的软弱算不算是一种勇敢,但至少此刻的张涛看起来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怯懦。陈希忽然觉得,那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无关紧要,他的手掌抚上张涛的后脑,揉了揉他被吹得蓬松的头发:“如果勇气也能借就好了,我一定把我的借给你。”
醉鬼之间的对话毫无逻辑可言,张涛思索片刻,拒绝了他的好意:“你别借给我,不然你自己没得用,也要变成胆小鬼了。”
“我不怕,我才不怕变成胆小鬼。”陈希的语气中甚至还有几丝得意,他望向昏黄灯光下张涛柔和的面庞,一字一句认真道,“张涛,你也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