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您听说过哈萨辛吗?”戴面纱的罗马少女骑在马上,在夜色中说。
“愿您指教。”巴图尔也骑在马上。他低着头,恭敬地回应道。
“那是一群死士,他们行暗杀的事。”尊贵的少女有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她开口道。“听说,首领从小培养他们的本领。等到年岁够了,便带他们去往天园——也就是□□口中的天堂。那里有取之不尽的美食水果、流淌不息的香甜乳河、通向极乐的迷魂草药、价值连城的绫罗绸缎,还有晶莹美丽的处女与童仆服侍他们。”她肆意笑着,仿佛这些事永远不会落到她身上。“不过这神仙般的日子只消一天一夜,他们便被带出天园。首领给予他们暗杀他人的任务,承诺完成后便能重返天园。藏在暗影中的死士便这样炼成了。
“不过我想,诱惑不足以成死士。这等诱惑在死亡面前微不足道。若是死了,再好的极乐也意义尽失。只有活着才能品味世上万般美好。故,传闻毕竟只是传闻。”
“此言甚是。”巴图尔附和着。“生命是一切的本钱。”
少女轻叹一声,轻蔑地移开视线,不再说话了。
亚科夫没注意听这些话。他不知道哈萨辛是什么东西,听上去像阿拉伯语。他的注意力全在身边的侍卫身上——那是个棕色皮肤的中年人,看起来与他体格相近,职位相似,负责保护主人的安全。他来自哪里,埃及、波斯、还是伊比利亚?亚科夫琢磨那张深色的脸。那人年龄不小了,可下巴上一根胡子也不长。亚科夫猛地意识到——他是个阉人吗?传闻,□□有一支精英军队,全由阉人奴隶组成。他们从小被从各处抓去,经历严酷的训练,十中有一能活下来——这棕色皮肤的侍卫也是其一吗?
忽然,那侍卫在夜色中转过头,冲亚科夫点了点头。
亚科夫不知该如何回应,只也点了头,不得不转开视线。
他心高气傲地在心中做起比较:我是个奴隶,他也是个奴隶。我负责主人的安全,他也是一样。也许我们的本领旗鼓相当,弯刀与骑射一般厉害。可我的年纪比他小得多,就已爬到与他一般位置。可见,我是比他强的。
最重要的,亚科夫理所当然地想。我可没切了那活换取本领与机会。我还算个男人,未来可期。
一行人从赫尔松的码头,离开第聂伯河至草原上。河水刚刚开化,春季的气息像冒冒失失的小孩子,迫不及待地非要顶开冰盖与雪层,执拗地冒出芽来。罗马少女携了许多随从,个个身穿轻薄飘逸的、印织有繁美纹样的服饰,有男有女。他们脚上穿的鞋子并不适合这里的季节,还用亚科夫听不懂的希腊语抱怨。亚科夫想,这真是一群在温暖地方生活的傻瓜,他们不知道这里会下雪,会结冰吗?要是早两个月来,这群人就活该冻死在这。他又去瞧那些又大又重的行李,发现其中有顶华美至极的深红色大帐篷,要五匹马才拉得动——骄奢淫逸的代表,亚科夫想。可汗的毡房哪里寒酸,非要他们自己带帐篷来?
他远远坐在马上,瞧罗马人们在草原上搭起一座布做的华美尖塔。等他们将繁琐的装饰器皿都摆放归位,点起香薰炉和蜡烛,众人便对着那花哨的掐丝镂空十字架做起祈祷——包括那位高贵美丽的少女。亚科夫盯着他们,想起自己卑贱的同胞。那些在矿洞与炭窑工作的人们也拜这叫耶稣的神。他感到一阵奇妙的违和——最贫苦的奴隶与最富庶的罗马贵族竟信同一位神。
“你怎么看?”不知何时,他的主人已策马悄无声息地绕到他背后。年轻的可汗继承人不知为何,正一反常态地板着张脸,像大战在即似的。
“我不知道。”亚科夫也学着主人板起张脸。“我的信仰由您决定。”
巴图尔摇头。“我不是问这个。”他说。“我是说,哈萨辛。”
哈萨辛?亚科夫没太仔细听那故事。他立刻惭愧地反省起来。“我只觉得…要是还需要美食美酒美女来叫人效忠,也许只能证明奴隶还不够忠诚。”
“可一个奴隶忠诚与否只有他本人知道。主人要如何确认这忠诚?”巴图尔望着那华美尖塔,指向那祈祷着的、深色皮肤的侍卫。“你可知,为什么他们喜欢用阉割过的奴隶?”
“因为他们是腐朽又变态的种族,信恶心的神。”亚科夫回答道。
巴图尔干巴巴地咳了一声。“不,因为阉人没有后代。这使他们只能忠于主人。”他说。“那你可知,为什么我比起其他人,更信任你的忠诚?”
亚科夫忽然意识到,他与他的主人正在进行着一场攸关对话,而非往日的胡扯闲聊。这事实立刻叫他焦急得口干舌燥。他不停地抿那干裂嘴唇,想叫它们湿润些。然而一块死皮被他咬下,叫嘴唇上立刻冒出鲜血来,疼痛刺痒。
“因为我是个斯拉夫人。”他的血的咸锈味在嘴里化开。“…您永远不用担心我被他人委任,或被他人追随。我永远忠于您一个人,是您的奴隶。”
巴图尔严肃的脸上终于融化般露出笑意来,可眉头却皱得更深。“你很诚实,也很聪明。”他轻拍亚科夫的肩膀,重重叹气。“骑马太累了。我要下去走走。”
宴席开始时,亚科夫便瞧见那群拜占庭人——他们每人都准备着一副银光闪闪的刀叉,用那东西将烤肉切割,然后用叉子塞进嘴里。真是奢靡又矫揉造作,他想,吃饭还要用这么多家伙,就为了展示尊贵与财富?他们的手是长了刺吗?亚科夫将视线移到营帐的地毯中央,一位金发碧眼的斯拉夫女奴正在那舞蹈着。她五年前来自第聂伯河的大船。
“听闻,她从前属于诺夫哥罗德大公。”可汗的继承人喝得微醺。“不过罗斯人的女奴只这几年美丽年华。瞧她,已经年老色衰了。不像您,永远有青春与高贵的气质。”
这奉承真是有点过。亚科夫被地毯中央那旋转着的、坠着珠宝的裙摆和发辫惹得迷眼。女奴穿着暴露的开叉长裙,雪白的大腿在裙摆间晃动,曼妙柔软的腹部谄媚地扭。不过的确像巴图尔说的那般,她已不像五年前那样充满少女的轻盈灵动——她的大腿变粗了,腰间堆起若隐若现的肥肉。再瞧她手指上的伤痕,似乎也再没那样令人怜惜,反令人生厌。
罗马少女正与她那深色皮肤的侍卫小声说着什么,很快便端庄地坐直回去。
“我们带来了希腊人乐师。”侍卫转述道。“也许正适合为您美丽的女奴伴舞。”
“好。”巴图尔体面地招手,叫演奏突厥乐曲的乐师们离开坐席。“让我们欣赏些真正的艺术。”
一队提着里拉琴、七弦琴、镲片与手鼓的年轻人走进帐来。他们朝气蓬勃,脚步轻盈,一进帐便开朗地使空气活泼许多。乐师们与女奴互行一礼,眼神默契地对视——仿佛这一礼已经使他们进行了灵魂与艺术的交流,仿佛彼此已经是合作多年的老友。
女奴跪坐在帐房中央,悲哀又喜悦地将自己的发辫拆开。一头卷曲的长发像黄金波浪般被释放而出。被拆下的琳琅发饰被她缠到腰上,像一圈细碎的铃铛。最后,她又将自己的裙摆撕得更开,叫那分叉直开到腰上去。
乐师们耐心地待她做完这一切。很快,节奏整齐细碎的鼓点响起,一阵富有东方风情的音阶从琴弦上泼洒而出。乐师中有位歌手,他哼唱着起调,嗓音千回百转,由低沉渺小转为悠扬高昂的吟唱。那听上去像是首情歌,可又像战歌。亚科夫没法辨认。他听不懂希腊语。
他站在巴图尔的背后,看着那女奴随着乐声起身——亚科夫从不记得她会这样的舞蹈。她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般腾挪而起,舞步变得像伺机的眼镜蛇。她的眼神变得骄傲而火热,与亚科夫五年前第一次见她时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截然不同。亚科夫从未见过任何一位斯拉夫女奴在可汗的帐内有过这般蓬勃的样子。
营帐内的所有人都安静地、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女奴似乎不再介意这些目光中有何龌龊或贪婪的含义——乐声中的鼓点越来越快,歌手的声音也愈加高昂,女奴的舞步随着他们的配合越来越快——她忘我地舞蹈着,长发很快被汗水浸湿,如生长的藤蔓般贴着她的皮肤,仿佛初春的营帐已如盛夏般燥热。她腰间的饰物飞速晃动起来,她正卖力地使它们叮当作响。
亚科夫忽然便再不觉得她腰间丰美的赘肉和粗壮的大腿有何碍眼。他的嘴忘了合上。他感到一阵令人恐惧的神性与攻击性从这舞蹈中喷薄而出,仿佛女奴满是伤痕的手中攥着的不是发丝与绸缎,而是两把象征自由与复仇的锋利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