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欣从四年级跳到六年级,对于刚满八岁的她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
六年级要把五年级的课程都补上,进度拉得很快。如果是智力超群、接受能力强、反应能力快、成绩拔尖的学生,这或许不是太大的问题,但欣欣显然不是这种类型的。她之所以那么小就上小学,并非她是什么神童,而是因为小时候没有人带。爸爸妈妈要上班,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抽不开身,家里又拿不出钱来请保姆,被逼无奈,她父母才把她当成负担扔给了学校。
在邹肖小学上完一年级,转学到花园镇一小上二年级时,班主任曾以她年龄太小、成绩太差为理由拒收,甚至要求她“降级”。是王加根据理力争,向班主任拍胸脯作保证,才勉强留在二年级。
为了让她尽快适应新环境,扭转学习成绩落后的局面,她父母加强对她的课外辅导,坚持每天检查和督促。不过,大人的这种热情并没有延续多长时间。大约辅导了半学期,欣欣的学习成绩进入班级中上游之后,他们就不怎么过问女儿的学习了,回到放任自流的状态。
大人都有工作,有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事,空闲时间本来就少。周末和节假日休息,又想娱乐放松一下。特别是方红梅,深陷打麻将的泥沼,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A银行大院,县一中校园,都有相对固定的麻友。每逢周末和节假日,她白天去学校,晚上在银行,从上午一直搓到深更半夜。王加根自制力稍微强一点儿,一般不主动约别人玩,但只要有人邀,他还是会连滚带爬地参与,尤其是喝了酒之后。欣欣见爸爸妈妈出去寻乐子,就匆匆忙忙地写完家庭作业,去找她的小伙伴,玩的项目更是五花八门:跳房子,跳皮筋,弹玻璃珠子,捉迷藏,踢毽子……欣欣性格外向,活泼好动,是个典型的假小子。加上她喜欢看动画片和故事书,能够根据电视或者书里的情节,变着花样儿创造各种游戏,在小伙伴中有极高的威信和号召力。只要是不上学的日子,小朋友都会来家里找她玩。A银行大院里,总能看见她东奔西跑、蹦上跳下的身影,总能听见别人喊她的名字。
花园镇是个小地方,即便升格为县城之后,也看不到在大城市里随处可见的教育培训机构。这里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课外辅导和培优的意识比较淡漠,对孩子的教育大多依赖于学校。寒暑假能够给孩子找个地方学画画,学弹电子琴,已经是非常稀罕的事情了。多数家长对孩子是放养——只要他们不打架、不惹事、不捣蛋就行。
刚刚过去的这个暑假,欣欣是在外婆家度过的。直到假期快结束,大人才从方湾把她接回来。小家伙浑身晒得黑不溜秋,两腿满是蚊叮虫咬留下的疤痕。大人看了,煞是心痛,但欣欣却没事人一般,还津津乐道在方湾的快乐生活。去小河里捞鱼、捉泥鳅、玩沙子、找贝壳,跟外公去责任田里干农活儿,采摘蒲公英,扯狗尾巴草。那个兴奋劲儿,是平日难得一见的。她说,要不是忘记了带暑假作业,她才不愿意这么早就从方湾回来呢!回到家里,她快马加鞭地写作业。只讲数量,不讲质量;只讲完成,无论对错。她每天向爸爸妈妈通报作业完成进度,可到了报名的前一天,作业只完成了三分之二。
那天晚上,她急得哭了起来,手不停地写着,泪不停地飞着。
女儿伤心着急的样子,搞得加根红梅一筹莫展,手足无措。方红梅自告奋勇帮女儿写作业,欣欣又不肯,说老师看出字迹不同,是要打板子的。王加根把没有做完的内容看了看,认为如期完成应该没多大问题。她劝女儿先睡觉,明天早上再起来做也来得及。
“来不及!”欣欣声泪俱下,坚决不肯。
“报名又不只半天,下午报名还不是一样的?”
“下午报名也来不及,我还有这么多题目没做完!”
王加根数了数还没做的题目,非常肯定地说:“来得及来得及。你看,总共还剩二十页,你明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到十二点半就有七个钟头时间,一个钟头做三页,不是轻飘飘的事情?”
欣欣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确信爸爸的算法有道理,这才答应上床,头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望着睡得正香的女儿,王加根怎么也不忍心叫醒她。到了六点半,他把闹钟回拨了一个钟头,才喊醒女儿。
欣欣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第一个动作就是看钟点。确定是五点半,便迅速起床,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
趁她不注意,王加根又把闹钟往前调了一个钟头。
到了中午,作业还是没做完。欣欣又哭又闹,怪王加根昨晚骗她那么早就睡觉,说事情总是坏在爸爸手里。
亡羊补牢,为了保证女儿顺利报名,王加根开始耍弄小聪明。他怂恿欣欣把中间还没有做的题目撕几页。理由是:报名的学生那么多,老师只是随便翻翻,哪里会认真地去核对?
欣欣当然不敢。
爸爸又提起她在邹肖小学上一年级时,投机取巧写数字的事情。
“还记得那次吧?老师要求你们从一写到一千,你中间丢了那么多数字,老师还不是没看出来?而且打了那么大个对号!”
这个成功的案例欣欣当然记忆犹新。
由于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她只好又听了爸爸的,把中间没有做完的作业撕了好几页。不过,她要求下午报名的时候,爸爸一定要陪她一起去。
糟糕的是,那天负责报名的老师检查作业时,一页一页看得相当仔细。父女俩投机取巧的花招马上被揭穿了,报名费从窗口扔了出来。老师还狠狠地批评欣欣,顺带着把她爸也教训了一顿。
王加根硬着头皮解释,点头哈腰地求情,希望老师网开一面,把孩子的名给报了。
老师铁面无私,置之不理。
欣欣拽着王加根的衣服角,一个劲地往外面拉。
还没出校园,欣欣就哇哇大哭起来,坐在自行车后架上,用拳头两点般地擂爸爸的后背:“就是你!就是你出的馊主意!”
王加根就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家长。
他不仅不配合学校老师,督促孩子完成家庭作业,还耍弄小聪明,蛊惑孩子糊弄老师,钻教学管理上的漏洞。亏他还是当过十年教师的人!如果在他教书的时候,学生家长也这样对付他,不知他会作何感想。他一直认为,小学阶段学习成绩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激发孩子的学习热情,保持孩子的学习兴趣。孩子想学则学,不想学就不要强迫他们。如果采取高压政策,逼迫孩子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就会让孩子产生逆反心理,使他们害怕、厌恶、抗拒学习,对孩子未来的发展是极为不利的。上小学正是孩子爱玩的时候,这个阶段应该以玩为主,让孩子拥有快乐的童年。至于学习成绩,有个中游水平,能够过得去就行。学生真正的竞争和博弈,应该从中学阶段开始。
基于这种认识和观点,从欣欣背起书包上小学起,他就不怎么关心女儿的成绩。考试得了多少分,在班上排多少名,他总是在在意。只要没有突破他的心理底钱,他就不会发表任何意见,更别说责备和打骂孩子。欣欣每学期的学习成绩单,他看都懒得看,不想知道班主任老师在上面写了些什么。作为学生家长,能够做到这一点,真的非常不容易。他宁愿自己挨老师批评,也不愿意让孩子背负过大的压力。直到有一次,他看过欣欣写给奶奶的一封信,才发现他这种不思进取的态度有问题。
欣欣在信中告诉奶奶:“我从来没有当过班干部,没有得过奖状,没有评过三好学生,因此特别不开心。每当学期结束时,看到成绩好的同学上台领奖状,戴小红花,我是多么羡慕他们啊!”
看到这几句话,王加根心如刀绞,既难受,又内疚。
欣欣没有上过幼儿园,没有参加过任何校外培优辅导班。体育、音乐、美术方面没有任何特长,琴棋书画一样也不会。再加上她的文化课成绩平平,很难在学校里出人头地。对于处于争强好胜年龄的小孩子来讲,这无疑是很伤自尊的。
王加根心里很清楚,表扬和鼓励对孩子的成长与进步至关重要。但是没办法,欣欣表现一般,不可能得到老师的肯定。这些年,他和方红梅作为家长在外人面前谈起女儿,似乎也没什么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东西。唯一可以炫耀的,就是她上学早,在班上年龄最小。
这种年龄上的优势,曾经满足过他们的虚荣心,激发了他们让女儿考少年科技大学的梦想,因此让女儿跳级。不过,这种拔苗助长的代价也比较惨重。欣欣自从上了六年级,每天回到家里,完全没有闲着的时候。不是记公式、背课文,就是做习题、写作文,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上厕所也是手捧课本叽哩哇啦地读,没有哪一天晚上十点以前能够上床睡觉。
为了保证女儿的成绩跟得上,加根又开始辅导女儿的功课,守着她完成作业。但时间一长,他又故伎重演,没有那份耐心。特别是他身体比较疲劳,或者工作不顺心的时候,欣欣找他求教准倒霉。他总是大声吼叫,骂女儿笨,让她自己去动脑筋。碰了壁的欣欣赌气地回到小房间,闩上房门,不吃不喝,不搭理爸妈,蒙着被子号啕大哭,把课本钢笔作业本往地上一扔,倒在客厅里满地打滚。
每逢这种时候,方红梅就如局外人一般,坐山观虎斗,甚至幸灾乐祸地看笑话,不冷不热地撇清责任:“是你坚持要她读六年级的啊……”
王加根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女儿上六年级后的压力,他早就意识到了。近一个月来,欣欣很少看电视,也没看课外书,户外活动明显减少。放学回到家里,包括周末不上学的时候,总是关在小房间,趴在桌子上写呀画的,像个虔诚的苦行僧。有时,她听到小伙伴们在楼下疯闹,就会跑到阳台上,伸长脖子看小伙伴们做游戏,开心地笑着,感受着小伙伴们的快乐,眼睛里羡慕不已……
见此情景,王加根心里总是五味杂陈,可面对老婆的冷嘲热讽,他又鸭子死了嘴巴子硬,义正辞严地指出:“既然望女成凤,就不能怜香惜玉!”
身为人父,他哪里又是铁石心肠啊!在内心深处,他已经有些后悔了。担心自己拔苗助长,欲速而不达,耽误了女儿的前程。但是,事情已经这个样子了,总不能再去学校找老师,要求他们让女儿回到五年级吧?那样做,别人肯定会骂他神经病!就算错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坚持。更何况,他也不肯轻易放弃女儿读少年科技大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