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和的灾祸起源于他自己的贪婪和愚蠢。
他此生所好,无非珍宝与别人的媚颜,当侍卫含着谦卑的笑,心向往之地向他形容宝匣子,刘和便心动了。
董美人每到换季时节便要吃药,温度的变化常让她惊悸,于是癔症加深,不仅糊涂还会发疯,半夜时分在整个暴室走动号叫,众人不堪其扰。掖庭的宫人没有寻方问药的机会,但可以托人往尚药署求得些许成方,拿来吃下去,好歹也能有点生机。
换药不能白换,精穷的,拿一年半载攒出的肉脯,抑或的冬天新发的夹袄——里头的新絮都掏出来,拿旧的已经板结了的装上,有点身家的,就那各色旧物去换。
刚进掖庭时,董美人糊涂,萧疏年幼,为了让母亲能好起来,旁人要什么就给什么,董美人在宫中也风光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便被拔了钗环赶到暴室,总还有点积蓄。
那会,臂钏、花钿、簪子,以致于衣裳上缀的扣子珍珠,财物有限,没上两回,萧疏便发现流水价的东西出去,包袱空得厉害,他精明了一点,把那些首饰都给拆开,步摇串珠缀宝地,能拆出好几回的药,一件夹衣裳,里子面子都剪了,拿出去,自有宫人收取旧帛,偷往宫外寄卖。
再难的时候,萧疏没有动过那只金凤钿,只因为这只钿子,自他懂事起就被董美人珍藏在身边,早晚都要拿出来摩挲欣赏,也不肯带,说戴起来让风吹了,便不鲜亮了。
倒是也戴过一回,是董美人过生日,她失去盛宠已有数年,厉帝竟破天荒往她这里来了一回。董美人欣喜若狂,盛装巧扮,鲜颜殊色,又郑重其事地在珠光髻上攒了这只花钿。
那也是萧疏,见到这位名义上的父皇,最后一面。
旁的珠钗可作财物,这只金凤钿是董美人心之所系。
待董美人神志略微清醒,检视囊中,才发现十不存一,不知让别人哄了多少去,于是把剩下的东西都给藏好,藏到萧疏也不知道的地方。
她正色道:“以后,等你同王妃大婚,不能没有半点压箱底的东西给她。”
董美人总是还存着幻想,坚定到别人连嘲弄都觉得无趣了。再有要求药的时候,萧疏就拿暴室里头得的东西换,他比别人还豁得出去,别人拿旧衣纳新絮,他将换季的新衣都典出去,滴水成冰的天气,他穿旧衣,手泡在冰水里,控制不住地打哆嗦。
谁能给他成方,他就给别人干活,一天能洗比旁人多两倍的衣裳。
旧夹衣也能御寒,怎么就冷成了这样子,萧炎见他嘴唇乌紫,脸色纸白,跟胡淑媛说了,偷偷给萧疏送棉衣。
萧疏知道萧美人不喜欢他同那两个兄弟来往,只是冷淡地一礼,不收,萧满气得要跟他打架,拉扯时候扯破了衣裳,里头的麻絮像风一样腾起,哗得散开,到处都是。
里头的不是麻絮,是芦花。
胡淑媛亲来寻了萧美人,令她收下新衣,让萧疏好歹捱过了暴室里的第一个冬天。
但好在,经此几回,众人都已经知道,这对糊涂母子是没什么能刮的油水了,坑蒙拐骗的都懒得来寻他们,萧疏得以用些他能得到的,去换取萧美人每年的药材。
掖庭领教过一回董美人和萧疏发疯起来的样子,不想再受更多磋磨,于是常还在此项上帮衬一二。
纸一样的董美人,饶是神志不清,常年劳作,竟也在在枯草累室中,磕磕绊绊过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这个秋天。
萧疏是用往常的门路去换的药,谁知吃下去不久,董美人开始在夜间惊厥,胡言乱语,转天,就起了高热。
暴室令丞本来还暗自欣喜,董美人卧病在床总是比发了癔症,满庭院裸足而奔,大喊大叫要来得好。但等到萧疏急急寻过来,想求医官前来诊治的时候,他便笑不出来了。
他看着董美人,满面潮红,全身滚烫,竟还咳血起来,心里头直打鼓,这哪是癔症,看着是痨病啊!
萧疏跪在碎砖阶前彭彭叩头,暴室令丞这会也难去避讳什么不受皇室之礼的规矩,阴阳着嗓子。
“六郎,你也在这掖庭里头住了这么久了,该知道锁在这里的都是什么人,医官,只得做梦去寻。某也不跟你说虚的,董娘,得的说不得是痨症,那可是能过人的。你有在这耽误的功夫,不如好生给董娘理理行头,某好送她往乐事署将养。”
乐事署是什么地方?
对宫人而言,无边乐事要么往上走,走到太极殿,走到宝座旁边去,要么往下,下到能下黄泉,能饮孟婆汤的去处,脱了一身不得自由的皮,赎清罪孽,重托生出清白命途。
萧疏听懂了,这是要他阿娘死!
他陡然昂起头,目露凶光,暴室令在他这吃过几次亏,知道他又要使什么招数。
“六郎,你还年轻,知道五十年前,初平四年河东大疫么?不过是因城门一个司官私放了自家一个亲戚,累及洛京,整个京里头都染上了,宗族去了大半。这样能过人的病症,你闹出来,董娘连全尸都不能得。你且好好掂量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