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端着酥油茶和捣碎的草药,跪坐在诺敏身边。小小的帐篷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诺敏蜷缩在厚厚的羊毛毡里,双眼裹着渗血的麻布,一动不动。莲生用木勺小心地舀起药糊,凑到诺敏干裂的唇边,声音是刻意放柔的沙哑:
“诺敏…吃点药……”
诺敏毫无反应,嘴唇紧闭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她还活着。莲生不死心,又用沾湿的布巾想擦拭她脸上的血污,指尖刚触碰到皮肤,诺敏如同受惊的刺猬,更深地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莲生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着那厚厚的、被血浸透的麻布,看着诺敏因恐惧而颤抖的瘦削肩膀,这死寂的黑暗,如同被世界彻底遗弃的绝望…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她五十多年前被相取毒瞎双眼、拖入深渊的那个瞬间!
她缓缓放下布巾,声音轻得像叹息:
“…看不见…也挺好的。至少…不用再看这世间的…污浊了。”这句话,是说给诺敏,还是说给那个在黑暗中挣扎的自己?
帐篷的毡帘被轻轻掀起一角,夕阳的金光短暂地刺入昏暗。仓央嘉措站在光影交界处,对着帐外静立的桑吉嘉措深深合十,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坚定:
“上师…弟子…弟子想留下来。为诺敏姑娘诵经祈福…化解她的…业障苦楚。”他垂着眼帘,不敢看上师的目光,心却在狂跳。他分不清这祈求里,有多少是纯粹的慈悲,又有多少是想留在那个满身伤痕、此刻正在帐内照顾另一个绝望灵魂的“明珠”姑娘身边的一丝妄念。
桑吉嘉措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弟子年轻而紧绷的脸上。那目光深邃如古潭,仿佛能穿透皮相。直视人心深处那点刚刚萌芽、却又被强行压抑的波澜。他看到了弟子的挣扎,看到了那丝不该有的悸动,也看到了真诚的悲悯。
桑吉嘉措并未点破,也未斥责。他只是缓缓捻动佛珠,声音如同远山的暮钟,平和却带着千钧之力:
“诵经祈福,本是善行。然,业力如海,非经咒可尽渡;心魔障目,非外力可扫清。”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帐篷,也穿透了仓央嘉措迷茫的心:
“仓央,有些路,要自己走。有些道,要自己悟。留下与否,皆为修行。好自为之。”说罢,他不再停留,手持法杖,在随行弟子的簇拥下,转身走向暮色四合的山道,绛红色的僧袍渐渐融入苍茫。
仓央嘉措望着上师离去的方向,又回头看向那顶隔绝了光明与黑暗的小小帐篷。上师最后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心坎——他握紧了胸前的佛珠,指节发白,少年清俊的脸上,第一次染上了如这高原暮色般浓重而迷茫的阴霾。帐内,是无边黑暗与两个被命运锁链缠绕的灵魂;帐外,是少年僧人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独自面对那幽深难测的“道”。
低矮的帐篷内,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是帐帘缝隙透入的几缕稀薄天光,以及一盏放在角落、火苗如豆的酥油灯。
诺敏依旧裹着渗血的麻布,蜷缩在厚毡毯深处,但与前日的死寂不同,她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些,身体也不再因莲生的靠近而剧烈颤抖。仓央嘉措低沉平缓的诵经声,如同无形的安抚,在她黑暗的世界里投下了一丝微弱的、稳定的锚点。
她侧身坐在诺敏身边,背对着帐门和仓央嘉措的方向。手中拿着一块微湿的软布,极其轻柔地、一遍遍擦拭着诺敏露在毡毯外的手背和手臂,她的动作专注而小心,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沉静而疲惫。
仓央嘉措盘膝坐在帐篷入口内侧的阴影里,与莲生和诺敏保持着一段克制的距离。双手结印置于膝上,双目微阖,口中低诵着《度母救难经》的梵藏音节。
清朗的少年嗓音刻意压低了,在狭小的空间里形成一种低沉、稳定、带着奇异抚慰力量的嗡鸣,他的目光偶尔会极快、极轻地抬起,掠过莲生专注擦拭的纤细背影,又在被发现之前迅速垂下,长睫掩去所有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