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句话说得不甚准确。因为有些情况,人的远虑和近忧是一回事。当你以为是远虑的时候,远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你打招呼。
我来啦!
楚冉冉的远虑来了川中。先是在绿皮火车躺了一宿软卧,然后背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登山包一路走。
路遇了交流比较困难、但热情淳朴的大爷大妈;路遇了破破烂烂、半夜会莫名奇妙咚咚咚敲起房门的快捷酒店;路遇了悬在空中的缆车和山一样起起伏伏的楼房……裴眠就这么举着微单,一路慢吞吞地前进着。她脑海里那梦似的景象终于与眼前这个以魔幻出名的城渐渐重合起来。她就这么夜里写本子,白天往前走着,活在一种近乎真空的、美好的旅程里。
终于,她的手机被偷了。
被偷手机是在来北川之前。她正举着微单,那头祝喜打了个电话,接在耳边。一句喂尚未落下帷幕,手机从手里消失了。边上一辆轰隆隆的摩托车飞速驶过。
裴眠头脑发蒙,看看地面,又看看自己的手。掏掏上衣口袋,又摸摸裤子兜,好半天才明白,手机被别人抢走了。
裴眠去报了警,又填了表。警察很客气委婉地告诉她,他们会去找,但找到的概率不大。裴眠深表理解。她跑去营业厅买了部新手机,但被告知要是要补办手机号,得回到之前那个手机号办理的营业厅。
裴眠办了张新电话卡。她脑子里记得的手机号码相当有限。首当其冲,给她妈打了个,忙音着,没接。想必是不用报平安也知道自己挺平安的。
脑子里划过一个念头,要给楚冉冉打一个。但很显然,裴眠连楚冉冉的手机号都不记得,只好作罢。裴眠犯愁:这要是到了北川,还联系不上楚冉冉怎么办?但心下又很快说服了自己:一个人悄悄走遍楚冉冉长大的地方,想起来,也有几分浪漫。
裴眠的出行,显然是没同楚冉冉说过的。她确实有时候会想起来楚冉冉,但并没把这种想起,当作一种需要被慎重看待的事情。她是来了川中,但迟钝到没有意识到楚冉冉同她来川中深切的联系。
裴眠只是觉得,如果有个超现实的故事发生,那这个取景地放在川中或许会很好。她对川中的人文、地理概念都相当模糊,于是突发奇想跑了过来瞰景。好在那时候移动支付尚未流行,裴眠带了些现金,丢了手机倒不影响继续出行。她就这么走走停停地,一路到了北川——她重视自己同楚冉冉的承诺,既然是想了,那理所当然该来北川。
裴眠到北川已有三天了。楚冉冉在店里帮忙时,裴眠走过她高中门口那条种满黄桷树的路。楚冉冉在家里躺着看书时,裴眠又到了他们家店在的那条美食街。看了看满面带麻带辣的招牌,踌躇半天,最后进了家汤锅店。楚冉冉在店里听魏玉婕大倒苦水时,裴眠刚从边上那家黑网吧拷完相机素材。裴眠走出来,瞧见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走进这店里来。于是也抬头看这店的招牌。
豆豆凉虾店……凉虾好像楚冉冉有提过?裴眠有些好奇,也跟着进去了。店老板是个六十来岁的阿婆,讲不来普通话。两人掰持一阵,裴眠还是没听懂她什么意思。
最边上那桌,隔了老远距离,正坐着楚冉冉那一桌同学呢。来的是柴秀。雅雅同柴秀住得近,隔壁门。一见面,才知道雅雅发着烧呢,还挣扎着要爬起来搓麻。柴秀给拦下来了,孤身过来了,此刻正对着魏玉婕的新发型发表看法,魏玉婕气得狂拍柴秀的背。而楚冉冉神已经飘到阿婆那了,她只觉得背着站的这人说话腔调格外耳熟。但又觉得自己是彻底疯魔了——见个身高差不多的,都觉得是裴眠。
柴秀,人不如其名,为人分外热辣剽悍,是她们高中诗歌社里最没有文艺细胞的一位。想当初,柴秀原先只是以为诗歌社嘛,一听就很闲,方便逃课,于是就此阴差阳错地同楚冉冉、魏玉婕、雅雅几个认识了,还成了朋友。柴秀热心肠,帮阿婆说,“阿婆问你要大碗还是小碗?红糖要多放点嘛?”
这人终于转过头。头发剪短了些,到肩膀的长度,扎了起来,几绺碎发在她脸上捣乱,故而看起来有点乱糟糟的。
这人脸上挂着一副很迷蒙的神情,眨了眨眼,“啊”了一声。
是裴眠。
楚冉冉看见了裴眠,先是一怔,突然又笑了起来,冷笑,于是语气也连带着听起来有些不客气,“你怎么来这了?”
裴眠挺敏感一人,一下察觉到这语气里的夹枪带棒,迟疑着看楚冉冉,“你不是说……”
话未说完,楚冉冉蹭地跳起来,截住裴眠话口,“我说什么了,我说!”又不忘冲阿婆说,“小碗,少放点红糖,麻烦阿婆端到后头来。正好三缺一。”
于是裴眠稀里糊涂地被楚冉冉拉去打麻将了。
楚冉冉用俩字介绍她,校友。同八年后一样。
裴眠倒不多介意这点。只是对楚冉冉的态度感到十分的讶异。
是的,讶异。她压根没觉着自己做错了什么。
魏玉婕也察出楚冉冉态度的诡异之处。但压根没往恋爱那方面想。只觉得楚冉冉今天怎么了,和吃枪药似的。
北川人打起麻将就和打起仗来,一开打,每个人都运筹帷幄,聚精会神地,出牌推牌间插着几句具有战术意义的闲话。裴眠不会打,刚听了规则,所以看牌、理牌格外慢。柴秀都有空嗑瓜子了,说,“要不你让冉冉帮你瞧瞧牌?这把娱乐局,不带钱的。”
裴眠瞧了瞧左手边的楚冉冉,又冲对面的柴秀推了张牌出来,“二筒,是叫二筒吧。”
“杠。”楚冉冉阴沉着脸,又扔了一张幺鸡。
又轮到了裴眠,裴眠看了看幺鸡,又看了看自己的牌。半晌推了牌,“我好像胡了?”
楚冉冉不可置信,探过头去看。魏玉婕更眼尖些,说“还真的是!手气不错啊,老裴。”
老裴第一次被叫老裴,笑了一笑,有些勾人的。楚冉冉口气软了些,“新手保护期。”
柴秀哈哈大笑,“刚好,再来三把,过了保护期,玩一块的,行不?”
推牌之间,楚冉冉率先第一个不同意,“不行,我最近很穷。”
魏玉婕同意,“我也是。”
柴秀纳了闷,“你还穷上了?”
魏玉婕答,“和女孩子谈恋爱很花钱的。”
裴眠坐庄,楚冉冉指尖点了点牌,示意裴眠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