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人花一万块,仅仅为了在这张破床上睡一夜,”少女不想放过言语上的报复。她倚到旧妆镜台旁边,换了个姿势叠起修长的双腿。“呐,你其实该不会是从来没跟人上过床,根本不知道怎么做吧?还是说你是个同/性/恋?”
听到她的讥诮,蓝色头发的少年又发出了那种呼呼的笑声。
“你不也从一开始就没用正常的待客之道来服务我吗。”
M.M轻轻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这倒是。
“那么,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她歪着脸颊瞅过去,暧昧的光线中,他修长的身形陷在床垫中,莫名让她心里一动。他仍闭着双眼。
“唔……唱支歌什么的?”
她哑然失笑,翻了个白眼。“有小费吗?”
“刁钻的女人。你想要的就只有钱吗?”
“除了钱你还能用什么付我?”
少年的嘴角翘着,似乎言语的交锋并不让他讨厌。“你可以自己去箱子里拿。”他简单地说。
M.M不笑了。“你都不问问我要拿多少么?”
“我以为在刚才的谈话之后,你不至于蠢到会动念要洗劫我。”
的确,在看到他那神出鬼没的三叉戟之后,M.M便放弃了趁他睡着时谋财害命之类的想法,只是一念之间而已,她还从没干过杀人越货的事情,尽管以前她曾经勇敢地打跑过流氓混混。她这时意识到如果他想要,他是可以在天亮之前把她杀掉灭口的,但不知为何她觉得他不会那么做。
她在椅子上抱起双膝,然后哼起了一首歌。那是她母亲还活着的时候给她唱过的歌谣,尽管现在想到母亲的事会勾起她对身世和命运的不快感受,但唱起她唱过的歌谣却令她感到不可思议的宁静。少女侧眼望向睡在她床铺上的少年,他一动不动地聆听着房间里轻缓的歌声,仿佛这确实让他感到放松。孩子气。可他又那么像个大人。M.M唱着,歌词惯性地从记忆中滑到她嘴边,她漫无边际地猜测着他的身份。名门的私生子?他的外貌像个贵族。但他的举止又像个高明的罪犯。
她唱完的时候他开了口。“你是法国人?”
“嗯……你懂法语?”她有点惊奇,但又觉得这自然而然。他在枕头上动了动。
“略知一二而已。你为什么要从法国到这儿来……这样生活?”
“说来话长。”她喜欢他的表达方式。“我妈妈是法国人,她也是干这个的。她被某个意大利男人坑得不轻。你呢,你为什么找上我?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他的回答依旧模棱。“找上你只是碰巧。眼睛嘛,也只是碰巧。”
“你一定是个骗子。”她摇头道。“意大利男人都是骗子吧?”
他呵呵地笑起来。
“你很敏锐,茶花女小姐。我只是以为这个问答游戏也要计入小费。”
她也笑了。“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沉默了一会。在M.M以为他不准备回答了的时候,她听到他说:“骸。”
***
那天晚上M.M很久没有入眠。在骸睡着了——或者至少是看似睡着了——之后,她从床下抽出箱子,从里面拿出自己索要的价码。她知道自己是在敲诈,实际上本来就是漫天要价,因为她并不相信对方能付得起。但不要白不要,反正这个名字叫骸的男孩似乎并不在意挨她的宰。至于小费,她犹豫了一阵,还是无法拒绝从那些金条当中拿一根的欲望,虽然这显然太多了。
骸……究竟是什么人呢?她觉得这个晚上犹如某个荒唐故事一样不真实,天上掉下馅饼,总不是那么正常的。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浓艳的妆,红得像血的嘴唇衬得她脸色发白,暴露的衣着勾出初步发育的窈窕的前胸轮廓,这一切都昭示着她的风尘气。忽然这副形象让她倍感沮丧。M.M很少沮丧。更多的时候她是泼辣的,生活并没有给她可以情感细腻的条件。她可不是茶花女,尽管之前骸这样玩笑地称呼她时,她有一点开心。
不是茶花女,而是悲惨世界。不过也都差不多……M.M忽然又想起了骸问她的那句话:你想要的就只是钱吗?
她想要的是逃离这样的生活,她不想像母亲那样傻瓜似的死在异国他乡的穷酸泥泞里,不想再站在街上让那些臭男人像看盘子里的肉一样上下打量。她恨这一切。
所以我需要钱。
只要有了钱,这些都可以改变,她对着镜子轻声念。坚信这一点——她说服自己坚信这一点。
后来M.M在椅子上睡着了,等她醒来,骸已经离开。她的高额报酬被留下,没有任何反悔或事端。她仍不太敢相信这一次的运气,但在惶惑之余她还是欣喜的。她的第一念头是去把那支母亲留下的单簧管赎回来。
把那根金条放在典当行的柜台上时,M.M从店员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疑惑。也许她不该用它的,但她更需要把它换成现款,而她认为这东西必然不能光明正大地拿进银行去。
M.M隐约意识到她的行为中存在某些悖论,比如那些钱和那金子,即使被追问来历,她也完全是可以撇清自己的。骸并没要求她帮忙保密,可她就是有种共犯似的感觉。再比如为什么要花钱去赎这支没用的单簧管……她拿着它往家走的路上思忖着,它是母亲的遗物,虽说做工精美价值不菲,但也只是一件代表过去的愚蠢证明,而她痛恨过去,那么为什么要留着它?
“真是疯了……”
红头发少女自言自语着,盯着它从天鹅绒裹布里露出来的银质的装饰边,没有留意到有人从后面靠近了她。等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被几个一脸凶相的男人围住了。一下重击,她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M.M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关着,双手遭到捆绑。门口有两个壮汉把守着,这里像是某个仓库的深处,她在地板上蠕动了一下,朦胧地看到她的单簧管被丢在不远处的角落。一只手粗暴地捏住了她的下巴。
“小biao子,你的金条是从哪来的?”
M.M明白了过来。她试图反抗,但扇到脸上的耳光令她眼冒金星。“快说!那家伙在哪……六道骸在哪?”
“我不知道,”她尝到嘴里的血腥味,怒视着俯看她的逼供者。原来那个家伙叫六道骸,她想。
更多的殴打,试图逼她说出骸的去向,但她确实不知道,只知道无论如何自己在劫难逃。她唯有愤怒,对这境遇、对从出生到此刻的所有这些境遇的愤怒,于是她只是大声咒骂,咒骂正在打她的男人,咒骂害她倒霉的骸,咒骂她的不仁不义的父亲,咒骂她自轻自贱的母亲,咒骂世界,咒骂她自己。当被她惹恼的男人开始撕掉她的衣服时,她哭了起来。
***
大约她后来又晕过去了,所以当手上的束缚被解开时,她仍处在意识放空的状态。随即她听见了嘈杂的惨叫声,有人摔倒在她面前。M.M的视线渐渐恢复焦距,这时她看见两个少年正在攻击屋子里的其他男人。
那两个男孩她没有见过,一个黄头发,另一个戴着帽子和眼镜。他们动作异常敏捷,不似平常的人类。M.M开始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身体撕裂般的疼痛让她逐渐清醒,这时发现自己已经被松绑。
她呻/吟着咬牙撑起身体,看到了闯入这里的第三个人。那是骸,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他正在和那些成年男人打斗。他的动作看起来极为轻灵,却犹如黄蜂的毒针一样狠厉,那绝不是第一次杀人的姿态。M.M远远地看见他右眼里的红色,和四溅的血雾混在一起。
原来是这样,她恍惚地想,但也不知道自己明白了什么。她只是觉得自己明白了一些事。
这时,倒在她近前的男子动了动,试图捂着伤口挣扎爬起来。M.M扑向了她能够得着的最近的东西,她的单簧管。它握在手里如此冰冷。
她停了一秒,然后将它举起来,狠狠地砸向了对方的天灵盖。
当六道骸把三叉戟从最后一具尸体的太阳穴里抽出来的时候,他转身看到了M.M。女孩的红头发凌乱不堪,赤/裸/着身体,两腿/间流着血。她疯了似的用那支单簧管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地上早已断气的人体,上气不接下气,哽咽似的吐出一连串脏字。他站在那,没有做什么,只是看着她。
他的目光中没有怜悯。还好是这样,M.M想,假如他敢怜悯地看着她,她非杀了他不可。
最终她气力耗尽,重新瘫坐到地上,仿佛一切都在此刻崩塌殆尽,终于陷于静止。一切,一切都不再有所谓了。她把沾着血和脑浆的双手放在地上,低头喘息着,她知道自己的某一部分变得和骸相同了,这不全然是悲伤的感觉,而是莫名的、稀薄的安慰感,仿佛她不再孑然一身。她大口呼吸着重浊的空气,心里想知道骸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知道她会被他牵累,会变成他的同类——他是否从最初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就知道了?
想要额外的收益,总要付出代价的。M.M明白,不过她不期望从骸那里听到这句话。
她感到有谁把一件外套披到了她的身上,然后那个黄头发少年把她背了起来,他身上的味道不大好闻,不过她也一样脏,没资格指责。但她仍然喘着气咒骂着,手里还攥着她的单簧管。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说。
“喂!再说我就把你扔下去哦!亏了骸先生还专门来救你,你这臭婆娘!!”黄毛少年愤愤然地撇过头,但并没有把这威胁付诸实施。眼镜少年在一旁像护卫似的环视着四周。整个过程中,骸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在他们的前方,他们跟随着他。在夜色里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他们在山坡上停下来,M.M看见了一片遥远的灯火,认出了花之圣母大教堂的穹顶,她才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城市很远。
骸在那些灯火汇成的背景中朝她转过脸来。“要一起来吗?”他平淡地说。
少女虚弱但依旧自尊地笑了,降生于世的十几年来,她活着仿佛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好啊,如果你付得起我的话。”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