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着她凹凸有致的身体曲线,他忽然兴起了一种异样的感受。说不清那是什么,他只觉得自己的体温比平时高了一些,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看待自己先前那位假女友的感觉。
女人转身颇感兴趣地望着他,“你喜欢我的样子吗?”她舔了舔嘴唇。
“喜欢……或许吧,我也说不清楚……”他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烫。
他谨慎地看了眼周围,本能地想要为她遮挡,但奇怪的是,商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对这位暴露的美女视若无睹。人们的视线投到这里时自然地绕开了,仿佛这个女人周身有什么屏蔽光线的反射罩一样。
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十分令人费解。
“你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
“各种死法,每次都不一样,听起来荒诞极了。”
“哈哈,但你不觉得一个人可以死无数次,还能总是活过来是一件很酷的事吗?”
“这一点都不好笑!”
“别生气,我说的是真的,如果你每次都能醒过来,都能来找我,那死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真正的意义。”
“但我不是每次都能醒过来,你知道的!”他感觉真正恐怖的正是那些除去清醒地步上死亡轮回之外所跨过的数不清的记忆断档。
有时他只在身体被洞穿,或被烧得熔化掉的那一刻才想起自己正在经历什么,这意味着他一定经历了很多临到终末也没想起来自己是谁的枉死之旅。
那种感受无法向任何人说明白,他既庆幸自己现在清醒着,又害怕自己接下来会忘记一切。
好像是脚底下有一个深渊时刻等着吞噬他,无路可逃,区别只在于他决定睁开眼还是闭着眼掉下去。
女人沉默了片刻,“知道我为什么总会在那里站着吗?我还总是穿着那一件红色的衣服,其实我并不喜欢那种材质。”
“你在等我?”
女人仰头大笑,“开个玩笑,千万别认真,我统计了你觉醒的概率,想知道那是多少吗?”
他的呼吸骤然沉重起来,犹豫再三,“我不想知道。”
她了然地说:“你看,你自己并不想面对这一切,那为什么不忘掉,做一个愉快的‘绿松镇居民’呢?”
他想起每天听到的广播,绿松镇是个和平美丽的城镇,有着便利舒适的现代化设施和精心设计的各种观光游乐场所,一个适合人类居住的避风的港湾。
而在小镇之外,则是充满未知危险的广袤宇宙。
所有的广播都在告诉绿松镇的居民,他们生活在和乐幸福的漩涡中,他们不应该怀疑这个事实,或试图踏出自己安定的生活圈。
“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吧?包括我在内。”他大胆地推测。
女人不置可否,他又问:“那么你呢?你也会死在接下来的灾难中吗?”
“如果这可以安慰你,好吧!我可以和你‘死’在一起。”她语出惊人,“怎么样?吓到了吧?哈哈,说真的,我还蛮喜欢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陈家辉。”他艰涩地说,“也许这不是我的名字。”
“无所谓,只是个代号而已。”她伸出手,正式作自我介绍:“我叫林然。”
陈家辉甩了甩头,林然的身影从眼前消失了。
他的意识终于又回到废墟中的游乐场里,伴随之的是心脏的绞痛。
罗薇薇早就注意到他的异常,“你没事吧?陈家辉,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也被感染……”
陈家辉神色复杂地转过头,目光瞄向被挤压得变了形的旋转茶杯,他仿佛还能听到那里传出的欢笑声。
奇怪地是,他却想不起来他们是在什么时候一起搭乘这座游乐场里的设施了。
怎么会有那样的场景呢?
那个女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在这里做什么……他统统都不明白,可他却记得他们相拥着一起坐在旋转座椅里,转得天昏地暗,放声大笑,宛如一对甜蜜且疯狂的……恋人。
“阿辉,这是我在这个虚无的世界里最快乐的事。”女人的叹息声依然萦绕在耳际。
等到陈家辉醒过神时,他却愕然地看到倒塌的旋转座椅里坐了一个人。
“林然!”他脱口而出。
罗薇薇猛地惊醒了,这才发觉自己居然不受控制地坐进了游乐场废弃设施里。
“我是……”罗薇薇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在这一刹那,她突然有一种早晨从宿舍床上醒来时不真实的感觉。
“你为什么坐在那里?你在做什么?”陈家辉的声音有些刺耳,他脚步略微踉跄着挪动到她身边,惊疑不定地注视着她。
“我也不知道,刚才……”罗薇薇觉得甚为不可思议,方才她的身体短暂失去了控制,意识也被撕裂,她的记忆一下子被撕扯开,一大堆陌生的片段刺入进来,让她整个人都恍惚了。
——有一位疯狂的天才科学家,政府情报人员解密的信息显示,他正在研究可以遏制灾难爆发的特殊基因武器。
罗薇薇的脑海里,似乎有个人在说话——
……他也许是个疯子,有信息显示他可能使用活人或者变异人进行实验。
……但如果我们找到他,或许可以拯救这座城市。
……他的行踪成谜,实验室隐藏在秘密的地方,或许就在这片闹市区里也说不定。
“刚才你叫我什么,陈家辉?”罗薇薇头痛地抵住额角,她想站起来,屁股却像生了根一样牢牢嵌在座椅里。
她听到陈家辉气息不稳的声音传来:“林然……不,你不可能是她……”
罗薇薇感觉自己的意识再度开始分裂,这种感觉一点也不陌生,就像她在净化实验的最后一幕醒过来时那样。
她的记忆数次分裂,产生不同的人格,混乱到她根本搞不清自己是谁。
而这次,她的头脑里似乎再度浮现出一个幽灵。
林然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个不真实的世界里和一个机器人搞到一起去,这听上去荒唐极了。
也许这个男人有血有肉,但她清楚他是没有灵魂的。
所谓灵魂,必然是自由且不受任何外力控制的。
他可以爱,可以恨,甚至可以选择死亡。
但这个生化人不能,他跟随系统上线下线,在扎伊特星无边无际的模拟世界基地,强大的人工智能系统像是终年忙碌不断的蜘蛛,一刻不停的编织着模拟世界的网络。
这个生化人不过是系统制造出来的蝼蚁般的机器人,所有的绿松镇居民都是蛛网上的残骸,机械地行动,重演着这个星球过去可能发生过的一切灾难。
在数年中,她偶尔几次与他相遇,他时而是一个略有些忧郁的单身青年,时而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他的性格似乎被系统构筑成一个内向、敏感、少言寡语的青年,身材适中,相貌平凡,比起她的那个世界中强壮英俊的新人类,陈家辉实在是不起眼的尘埃般的存在。
当他在灾难发生前的一刻觉醒过来,大叫着向人们发出警示时,她曾觉得很好笑,以看戏般的姿态旁观他临死前的挣扎。
她看着人们死于系统灾难,世界毁灭,世界重构……
每一次,她都能再见到他。
看着他像其他绿松镇的居民那样不疑有他的沉浸在虚构的生活中,怀抱着希望,全身心投入自己的人生,她开始好奇他是不是每次都能提前清醒过来。
她在这个世界里已经探索了许多年,并不只见过他一个觉醒者。就好像生命的基因突变,总会有不确定的事情发生,生化人偶尔会获得超越这个世界观的意识,虽然这个概率很小。
她一直觉得他们只是系统的随机事件,即使这一次醒过来,也会在灾难中毁灭。以系统强大的计算能力而言,当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杜绝偶然事件累积成少数个体的经验智慧,于是这种觉醒也就变得毫无意义,就算一次醒过来,终归也要清零重来。
直到她在同一个人身上看到不断积累的小概率事件,她才意识到,有什么真的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求你,林然,我真的很想活下来。”他很没出息地想要给她下跪。
她一时竟真的想要帮助他,随即却意识到这是多么荒唐的行为。
“你知道什么是‘活’吗?”
她从不认为生化人是一种“活”着的状态,但她也不打算戳破这个残忍的谎言,何况她不认为他能理解自己是何种类型的存在。
“给你一个选择,我可以帮你的芯片……不,大脑动个手术,让你再也不会记得现在的一切,你愿意吗?”
其实在这个表面上生机勃勃实则死气沉沉的世界里,她真的很珍视他这样一时挣脱了桎梏的存在。孤独让她很想找寻可以交流的同伴,而那些受系统支配的绿松镇居民就像鬼魂一样了无生机,陈家辉则不同,他的求生意志、他反抗这个世界机械规律的自由精神,让她深受感染。
难能可贵,他让她体会到了那么点人的味道。
但她不可能赋予一个机器人血肉之躯,她想起那句名言:
我思,故我在。
这是最有争议的思维方式,到底生命的印证是有机生命体,还是独具一格的意识?
陈家辉闭着眼睛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思想挣扎,“我不需要你对我做任何事。”
“你确定?你有可能还会醒过来,重复这种痛苦,何必苦苦挣扎?或许做个和他们一样什么也不知道的绿松镇居民反倒是一种幸福。”
起码没有被愚弄的感觉。
“不,那才是我真正的死亡。”他说完这句话,听到了商场里的报时声。
灾难再一次发生了,和往常一样,受过严苛训练的她轻易躲过了绿松镇的浩劫。
不到半个月,世界再度焕然一新,所有的尸骸和遗存都被毁灭分解,了无踪迹。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了他,这次,他是一家三口的父亲,手里挽着妻子,怀中抱着女儿,其乐融融的样子。
看来……这次他可以过一个安定的人生了。
哪怕是虚假的,哪怕依旧在死亡中轮回,但至少灵魂是安宁的。
她笑自己怎么会认为机器人拥有灵魂,他不过是比常人多了些计算数据。
然后,她看到他把女儿轻哄着塞到妻子手中,起身去上厕所。
经过她身边时,他停了下来——
“林然,又见面了。”
他的脸上,先前幸福美满的笑容荡然无存,只剩下落寞痛苦。
“我错了,我应该相信你的感受。”林然纠结起来,“为什么你会记得我?从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绿松镇已经在和平中度过一个月,系统灾难还没有发生,而每个人的“人生轨迹”每次都不相同,只有一些特殊事件会让他们跟随系统行动到某个地点。
譬如说游乐城的假日期间,电影院挂起《星球之战》或者《寄生前夜》的海报宣传时,就是系统灾难上线的时刻。
而她过去留意到,这个生化人的行动轨迹几乎总在这个时刻运行到游乐城来。但在这之前,他有一个月的普通绿松镇居民日常。
他是在这期间觉醒的,还是来到这里之后?
“从我睁开眼,我就知道噩梦永远不会醒。”他的回答让她悚然而惊。
“你从一开始就醒过来了?”她不可思议,他以前都是在最后这个地点进入觉醒的,而那也不是每次都发生。
“我记得你,林然。这一个月我想起很多事,我们见过26次,这个记忆没错吧?”他忐忑不安地问。
林然震惊了,“为什么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我也不知道。”他苦涩一笑,“应该是你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记得自己上次死之前,拼命告诉自己一定要再想起你,尽最快的速度。”
“于是你醒来就想起了我?”她叹息。
“你的名字让我刻骨铭心。”他的视线充满了痛苦。
罗薇薇的眼前,陈家辉的模样跨越了两个时间点重合起来,差点把她搞昏头。
“罗薇薇,你站起来,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陈家辉激动地托住她的手臂。
她喘了口气,拼命把自己从先前那混乱的意识流中抽出来,咬着牙说:“我是你在绿松镇的室友,罗薇薇。”
陈家辉愣了半晌,放开了她,“对不起,刚才我差点以为……”
“你不止一次把我当成别人了。”罗薇薇尽管也在暗自心惊自己意识中分裂出的一部分记忆,却强自镇定地探听起生化人的口风:“林然是谁?”
陈家辉吓了一跳,“你知道她?”
“我不知道,我听见你刚才那么叫我。”她从容地遮掩过去,现在还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再度人格分裂,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罗薇薇决定隐瞒住这个事实,同时尽一切可能了解关于这个叫林然的女人的一切。
她肯定,在她意识中出现的这个女人和陈家辉关系非同一般,那种回忆模式真实到令人觉得可怕,就好像她灵魂飞入了另一个女人的身体一样。
陈家辉脸上交相呈现痛苦和迷茫的表情,“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去和你说,你记得我之前说过我不爱阿媛那个女人吧?”
罗薇薇点点头,“所以林然才是你真正的爱人。”
陈家辉面上一阵抽搐,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应该是这样,可是该死的……我却想不起来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
“你们是在这个游乐场认识的。”罗薇薇拍了拍座椅壁,“这是其中一个场所,你们曾坐在一起,亲密无间,我猜的没错吧?”
陈家辉用诡异的眼神盯着她,“是的,可我却把这么重要的事忘记了,好在我还残留着本能,我到这里来想要寻找的人一定就是她。”
“可是她在哪里呢?”罗薇薇不禁轻声哀叹,她有种预感,这些过去发生的事十有八九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悲剧。
“林然……她不是生化人吧?”
她的话让陈家辉再度愕然,他摇摇头:“你总能抓住重点,我想来想去,她的确不可能是和我们一样的生化人。”
先前的闪回中,陈家辉已经想起了他是怎么认识林然的。
她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天外来客”,一个不参与轮回的人。
“是的。”罗薇薇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侧头说:“如果林然是生化人,她就不会和你相爱了。”
“你的意思是……”
“她来自外面的世界,拥有自己的意识。”她笑了笑,话锋一转:“我不知道林然来这里的目的,但我想她肯定不会是那些考员!”
罗薇薇在自己的意识中体会得不能再明白了,林然非但不是考员,而可能是身负特殊任务的特工。
至于她长期呆在绿松镇这个模拟世界里的最终目的,一定和眼前这个游戏机屏幕里出现的诡异的实验室有关。
“你是说林然她还没有从这个世界消失?”陈家辉难以压抑自己的激动,他想起自己所爱的人之后,立即就领悟到一个残酷的可能——如果林然和那些考员是同一类人,她应该早就离开这里再不会出现了。
罗薇薇沉默了片刻,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透视到林然的记忆,但从那些记忆中尚没法确定这个女人是否还活着。
是的,林然是个活人,她才能与陈家辉产生真正亲密的关系,但也正因为她是活人,她在这个恐怖的轮回世界里也会真正的死掉。
想到这一点罗薇薇顿觉异常讽刺,从存活率来说,活人在这里反而比不上生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