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房间内,只有申屠真与池野在桌前对坐。
申屠真先开口:“十三太保的事,我们指挥团的人都听说了,我很遗憾……你知道的,我是十三太保的崇拜者,直到现在,这份尊重也不曾改变。野哥,这次任务……也还是你独自执行么?”
池野没有说话。
“……我没记错的话,年底,十三太保的服役期就要满了。这两年,十三太保没有参加任何行动。你再拼命,也只是一个人的军功,代表不了整个队伍、也给不了十三太保——不是么?”
在阿斯特里德时期的申屠真,已经是个惜字如金的样子了。但两年前的他,未经任何挫折,一路顺风顺水,会更天真和孩子气一点:“野哥,再不带着他们冲一次,就真要这么退伍了!立了军功之后光荣退伍,和普通的负伤退伍,区别有多大,不用我多说吧?”
“……我懂你的意思,申屠。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这一仗,要是能带着他们赢了,说不定,十三太保真的还有机会。”
池野顿了顿:“但正面战场还是太冒险了,你明白吗?尸族直接打到了红点城周边,西平原全是铺过去的村庄,一点掩体都没有。我们侦察团的人,本来就不擅长打正面……”
申屠真打断了对方:“野哥,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老南、女炮……之前高级军官培训的时候你见过的,都是陆军作战师里个顶个的老团长。就连我们空中作战师,也不止派了我一个协作的指挥官,这一仗,只要情报不出意外,赢面有七成。”
“——那万一出意外了呢?”
池野的情绪骤然从平静变得激动起来,没有任何征兆:“之前,小浩劫——小浩劫!那时候,他们也说!常规任务、运送物资……没人说过遭袭后要鏖战三天三夜!!也没人说坚持守着却等不来援军!没有!!”
年轻池野竭尽全力,平复着胸口的起伏。提到两年前的一役,他的声音还是会控制不住地颤抖。
这对一个侦察兵而言,已经是比较致命的弱点了。
两年间,池野更多地往大陆北边西边跑,很少再去凯麦、加罗瑞德一类的东南地带,怕触景生情,影响任务执行。纵然如此,经年累月的高压也让他的作战状态大不如前。
如今,联邦军最优秀侦察兵的称号,也已经换给了新人。
六百多个日夜以来,池野除了做任务,就是跟他心怀愧疚的十三太保们朝夕相处。他心里的弦崩得极紧,每分每秒都过得压抑。若不是见了之前关系亲近的少年,池野不知道这些话还能跟谁说,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逞强多久。
大概觉得自己情绪失控的样子太窘迫,池野脸色一白,微微低下头:“……抱歉,我不是……”
“没事,野哥。”
申屠真虽然惊讶,但更多的是痛心的慨叹。两年前——小浩劫发生之前,他们结识的军官大会上,他认识的池野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桀骜不驯的男人是红点城杀出来的狼王,大会上与各个军官单兵对决,鲜逢敌手,风采逼人。
……十三太保一事,实在伤他太深了。
“我以前,其实挺瞧不起那些走不出来的兵的。”
池野点燃了烟,猛吸一口,久久不吐,好半晌才沉重地呼出浊息:“战场上,流血牺牲,有什么新鲜?保家卫国、马革裹尸,都是老生常谈了。我在红点城长大,从小就见过很多死人,也杀了不少尸族——甚至杀了不少人类,有异心的自己人。那时候,觉得死亡没什么可怕,不管谁死了,都只是像路边遇见狗了、今天是阴天,诸如此类的消息,没什么平常。”
申屠真见闻不如池野、从小长大也算锦衣玉食,因此有些插不上话,只能保持沉默。
“没人教过我要怎么面对这种事,我也不用面对。我没什么在乎的人,养育我的恩师也是寿终正寝,活了一百二十岁了、走时全无遗憾。我也会悲伤,但没有走不出来。混出名堂来、靠恩师之名进了联邦军,我更肆无忌惮——整个侦察团都在我手底下做事,死了一个副官、还有另一个接上,任务做的一样漂亮。牺牲逐渐变成一种遥远的符号,我已然生不出什么同理心,直到——直到……”
池野惨笑一声:“直到,一粒沙落在我自己的肩上,终于变成了一座山。人有了在乎的东西,就有了弱点,一旦那东西没了,一切也就都没了。你能懂吗?这世上,我最牵挂的十二个人,成了我最对不起的十二个人,甚至连给他们一个堂堂正正的功名也做不到……申屠,你见过像我这样废物的老大吗?”
申屠真只觉得心里一阵钝痛:“你不是废物!联邦军一直记得池野——正因如此,你才更得让联邦军记住十三太保!不是吗?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足够宏大的战役——足够安全的后方!我会帮你保护他们,尽量安排一些后方的工作,安稳过了这一战。”
池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吸烟。压力迫使他此刻汗如雨下、眼球暴突,甚至隐约有了些耳鸣。
他艰涩地开口:“……至少谢谢你,敢跟我提出这样真诚的建议,不怕担风险。”
申屠真摇头:“我不怕担责,我只怕十三太保遗憾。退一步讲,即使战况不妙,敌人真杀到后方了,至少杀不到红点城。后方的村庄是离红点城最近的驻点,跑也跑得掉,不会有生命危险。”
房间内的二人心绪纷乱,都有些放松警惕地出神,便没在意房门外的偷听者。
眼见年轻的申屠真出现,海水便更急切地想要知道真相。她故意在晚餐时多喝了很多水,就是在等自己去上厕所的机会,能路过池野的房间。
这样,途中停留一小会儿试图打偷听、主要还是为了去厕所放水,不算太偏离乌龟的行为动机,应该不至于吱嘎重开。
——好巧不巧,在这地方,海水跟某一个大胡子迎面碰上。她惊得一激灵,差点尿出来。
池野本来是抱着吱嘎重开的打算前来偷听的,可直到他遇见海水、两人一起躲在门口听了半天,上空都没有传来吱嘎声。
池野突然福至心灵一般明白:原来,当年的大胡子,也这样偷听过自己和申屠真的对话。
……既然如此,他就应该知道后方可以直接逃回红点城!
那十三太保又怎么会在后方都丧了命?!
“在想什么?”
乌龟突然开口,问话的内容不算是崩人设。
大胡子沉默半晌,说:“在想,盼着这一战来,也怕这一战来。”
这话讲得含混,还原也没有重开。
乌龟盯着他的脸,似乎看出了什么,直言不讳:“申屠真劝老大带我们上战场,你觉得,这件事,他有什么私心么?”
按人设来讲,大胡子应该说“不知道”,因为大胡子并不认识申屠真。但池野心里明白,他的答案是否定的。
申屠真出身高贵,家族有实力雄厚、威震联邦的私兵,自己也身在联邦军中,地位不凡。如果他想害手无缚鸡之力的十三太保,简直易如反掌,根本不需要借用掠村之战这样的契机。
……所以,他恨申屠真从来不是因为这一夜的对话,也不是因为最终做了前往西平原的决定。他恨的是,如此安全的后方、如此周全的退路,甚至整个村庄都没有任何村民出事。这样的情况下,池野不明白,十三太保到底是怎么在申屠真的眼皮底下死掉的。
当年,他有问过申屠真,但对方一直缄默不语,一改先前的滔滔不绝。池野再问,申屠真再不语,久而久之,积累生怨。
因申屠真掠村之战守护村庄表现优异——当然,也因为他姓申屠,联邦军甚至为他封赏了军功。
——那是他为十三太保拼尽全力也没能争取到的荣誉。申屠真明明没有看顾好十三太保,却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他们苦苦追求的东西。
如此种种,渐出嫌隙,渐成决裂。
这便是池野一直耿耿于怀的当年。当然,再过几日,真相便会大白了。他太渴望知晓当年的事,又怕真的面对残酷的事实。可隐约间,第六感已然在告诉他:掠村一战必有隐情,而这隐情,足以颠覆自己先前的一切执着。
大胡子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