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仍然在门槛上坐着,入秋了,入了夜挺冷,卫杭之还不回来。
驿馆里悄没声儿的,下午不知有什么事,官爷全出去了。他一向胆小老实,使人放心,看门的索性丢开手去。他怀里揣着一小口袋黄豆,刚才偷偷从马槽里挖的,一次只挖一点,看不出来。
给驿馆送菜的老蔡家学徒小蔡拎着小酒一屁股坐门槛上了,今日给銮仪司洗尘,排场不小,剩菜挺多,杂役们也吃了个尽兴。他说:“小哥你是哪里人嘛?这么年轻就跟着军爷了嘛。”小鱼怯生生地:“我、我是建川人。”“啊呀你也是建川人啊!”小蔡很高兴似的,拿胳膊搭着小鱼的肩,“啊啦你晓得军爷他们这回来是为了啥嘛。”
小鱼缩着脖子,“我不晓、晓得。”“啊呀就是因为大老爷二媳妇儿的事嘛!闹得很凶的!”小蔡来了精神,嘬了一口小酒,咂舌道:“你不晓得!听人说小陈太太的肠头都被吃掉了的呀!”小蔡搂着小鱼肩膀,脸凑到小鱼耳朵上,压低了声音,“被她的小孩子吃掉了的!”
——被她的小孩子吃掉了的。
“......人说小陈太太诈尸了的呀......”小蔡说得更起劲儿了,“把收敛的婆子都咬死了的呀......军爷就是为这事来的呀!上回也是我给送饭,你晓不晓得我听见他们说......”声音渐渐低下去。
“说、说说......什么?”
“啊呀!就是那个呀!”小蔡对他挤眉弄眼。
“什么?”
“就是......小陈太太会吸人阳气......”
“阳气?”
“呵呵呵呵呵”,小蔡咯咯笑,“你不知道呀!就是,就是......”小蔡凑在他耳朵上叽叽咕咕,小鱼似懂非懂,被酒气喷了一脸。
“你晓得了吧!”小蔡做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人家说小陈太太生得很美呢!”
小鱼问:“她、她的的小孩......”
说话间,顾雪元牵马进了门。她袍子全破了,头发也乱七八糟,刀合在鞘里,连刀带鞘簌簌滴血。小蔡吓了一跳,提着酒壶跑了。小鱼很乖巧地上前替她牵马,顾雪元摸摸他的脑袋,一言未发,上楼去了。
她很累了,倒头就睡。小鱼上来给她送灯,看见她的裤腿上都是血,吓住了,踮着脚又退出去。正下楼,卫杭之也回来了,驿馆的四方吏连忙吩咐后厨开火煮宵夜。
小鱼看见他,磨蹭着不肯上前。卫杭之似乎没把他放眼里,他身后跟着的仪卫把盖着白布的担架放地上排开,血从白布下洇出来。卫杭之进了屋,倒在椅子里。小鱼怯怯地替他点灯,卫杭之说:“你去睡吧。”小鱼摇摇头。“害怕?”卫杭之问,“都是死的。”他嗓子哑了。
“我不怕。”小鱼小声说。
“今晚我带你睡,你先去吧。”卫杭之手撑着头,把帽子摘了。
小鱼只好走了。他不知道卫杭之住哪一间,更不敢自己做主,在楼梯上抱膝坐着,坐了一会,又困又冷,靠着栏杆睡过去了。卫杭之叫他的时候他已经睡一轮了,睡意正浓。卫杭之说:“在这睡不冷么?”小鱼摇摇头。楼下灯都熄了,月至中天,夜已深了。
卫杭之领着小鱼进了客房,他这间是最好的一间,月色溶溶,树影婆娑,桌子上架着剑格。卫杭之下了腰带,问小鱼“用水吗?”小鱼忸怩不语。卫杭之摸摸他的耳朵,说:“冷不冷。”
小鱼其实挺冷,走的时候不许他回家,如今这还是两件单衣。
卫杭之出去了,卫杭之进来了,卫杭之还拿着托盘,碗里是云吞面。小厮送了热水来,卫杭之叫小鱼先洗了脚,自己才洗。小鱼吃饱了云吞面,又有热水洗脚,浑身暖和和的,困劲儿也上来了,在床里面蜷着睡着了。
*
小鱼睡到日上三竿,卫杭之不在,楼下乱哄哄的。小鱼往窗外看,前院里一伙穿银铠红袍的军爷和黑衣的銮仪司正对峙,还有几个穿青袍、蓝皂衣的,小鱼知道这些都是官差,小鱼的爹纪程纶早年也是穿青袍的。
丹栖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撩袍子蹭靴面儿,拿眼斜乜米小米——米小米是建川府巡城管打架闹事的,叫他来知会,这他娘的陈老头子什么意思。卫杭之脸也不露,爷们儿是领御差办事的,芝麻大点屁官还真就没脸请爷赏光。
丹栖蹭完了靴子又掏耳朵,总之敌不动我不动,丝毫没有搭理这位的意思。米小米大人也很沉得住气,在门口拄着水火棍吸鼻烟,不时打两个喷嚏,唾沫喷到南墙上。
今天一大早这哥几个上门来要昨天建川戍卫的尸首,銮仪司不给个说法甭想出门。丹栖心道:污秽杀人了还捂,还他娘还他娘捂,回望云爷参不死这帮饭桶。
小鱼汲着鞋啪嗒啪嗒下楼,正堂空荡荡地没有人,桌子上乱七八糟摆着验尸的锯子、锉刀、麻绳。小鱼睡了半晌,饿了,从侧门出去到厨房,厨房也冷锅冷灶的没有人。西墙上运菜的后门没上闸,小鱼推开一点门,一个道士打扮的男人坐在门外送白菜的推车上,很英俊,说不好岁数,白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这道士朝他一笑,问:“小哥,你是这里下人吗?”小鱼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