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一次来,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以前他从不敢进来,因为欠得实在太多,他那时无力偿还。
准确地说,那时候因为还有活着的牵挂,所以这些债便不得不推迟来还,即便是活在谴责之中,也要活下来。
许久之后,他缓缓直起身来,垂眸片刻,又从腰间拿出一颗腻白色的珠子,捧在手心里,当视线落在这颗珠子上,他的神情就如同这珠子一般惨白木然。
他的双手搁在横栏上,手心里那颗珠子发出毫无生机的白色。
又是好一会儿后,那双浅色的双唇终于翕张,发出声音。
“父宗,母宗,我们来看你们了。”
这声音本就干涸沙哑,尤其在这空旷的室内,仿佛回荡着一股死气。
“父宗,清薰真的很好,他不会想杀你。”
“可是他毕竟杀了你。”
“杀父之仇,儿臣不仅不报,反而勉强与其在一起。”
“儿臣不配为子。”
“母宗,十三个月怀胎的生育之恩,十七年养育之恩,都未能报答。”
“因一己之私,却害得你无辜枉死。”
“儿臣愧对于你。”
“儿臣不配为子。”
长时间停留伏地忏悔后,他再次直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把银色的匕首。墙壁上萤石的光从不同角度投射到它的身上,显现出不同的色彩,犹如阴间地狱般光怪陆离。
匕首脱鞘后,霜冷般的刀锋显示出削铁如泥的气魄。
“父精母血,精化为骨,血化为肉。”*
“今日儿臣削肉还母,剔骨还父,以赎其罪,以还其债。”
语毕,他将白色的佛珠含入口中,将银刀放置于横栏,起身开始脱去身上的衣物。
最后他摘下指环放置于一旁,褪去薄薄的上衣,随后跪下来,重新拿起银刀。
这把匕首,他曾用来两次为清薰削皮,感受得到其痛苦,却体会不全。
其实光想象也是很痛的,但清薰总勉强告诉自己“没事儿”,他也太傻了,以为这样咬紧牙关艰难说出的话会有丝毫可信度吗?
甚至会因为他的倔强和强忍而无意识地落泪。清薰发现了,反要安慰他说:我其实算是作弊了,瞒过阎王爷。有很多人可没有我这份福气,可以偷得许多时光。
那时的自己很痛苦也很憋屈,因为什么都不能为清薰做,连安慰都做不到。听到这般无所谓的安抚话语,甚至有些生气和挫败,反问他:这样值得吗?即使这么痛苦地活着?
那一次清薰却无比清明地直视自己,坦然道:因我愿意。
当时是感动的,也仍是哀恸的。
经受着你的痛苦走向终结,最后是不是能更靠近你一点?
当利刃顺着皮肤往里深入,而后顺着骨头往下滑动,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三分之一的胳膊便已削去大半,鲜血直淌下来,将整个左臂染红,削下的血肉飞出,触碰到横栏后“啪唧”一声掉在地上。
他的面色因此变得愈加惨白,额头渗出细汗,但含住佛珠的双唇自始至终没有翕张,甚至没有从鼻腔发出一声低吟。
第二刀落下后,整个手臂露出大片白骨,被细密的血肉裹挟着,分出一道道红白相间的纹路。
鲜血沾上三只指环,再加上原本已经感受到主人所承受的苦痛,指环发出巨大的光芒,将墓室照得亮如白昼。
它们凭空而起,围绕在修华的周围,焦急地飞舞,最后停在他眼前,一闪一闪发出忽明忽暗的光芒,似是委屈,似是乞求。
然而修华眼前发红,看不清别的事物,脑子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支撑,只能做一件事——继续下去,知道完成为止。
似乎感受到修华对自己不理不睬,就在又一刀要落下之时,它们猛的冲过去,仍旧控制力度地将银刀撞落于地,然后卷着银刀飞上高空,不愿下来。
修华稍稍恢复一些神志,他抬起头看了它们一眼,眸中黯然无光,甚至带着极端的冷漠。
它们在空中与他对峙,倔强又固执地发出忽明忽暗的光,照得修华一张白得透明的脸色恍若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
那眸色却是血红的,是冰冷的血,是腥秽的红。
没有什么比得过这般的威严,令它们不得不臣服的威严。
指环与刀一并掉落下来,刀先落地,随即指环落在刀身,发出铮鸣的三声声响,一声是悲伤的低鸣,一声是痛苦的嘶鸣,一声是绝望的哀嚎。
那声声的碰撞之音,好像是一个人决意赴死一般撞向冷冰冰的墙头,期盼下一刻再不会醒来,永世长眠。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它们终究服从于他,这般的忠诚却是可恨的,因为本意其实是要保护他,可是它们却控制不了自己,哪怕能无法忍耐地偷偷去寻他,却也无法当面违逆半点儿。
因为它们天生忠骨。
刀在□□上切割,血流满一地,脉络筋骨悉数断裂,森森白骨夹着血沫若隐若现地暴露在空气之中。
从未有谁能亲自对自己执行凌迟,还下手得如此决绝。
他是那般多情之人,却又是如此无情之人,世间的极端都缩进了他的灵魂之中,每一次都在恰当的时间蚕食他的躯体。
他对自己狠心到极致,可他已经给出了他所有的深情。
他本就是是无心的。
因他的心,都给了出去。
但给了谁,如何给,他从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