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华握着那把刀,脑海中不断浮现与清薰的那些过往,不由得低下头微微阖眸,似乎以为这样就可以关住不愿被人瞧见的软弱和孤凄。
他这辈子不遗余力追逐的心爱之人,他最爱的清薰……到底没选择自己。
“清薰大师用这把刀插入自己胸口,躺在在一堆高架的枯枝败叶中,熊熊大火将他的躯体吞没燃烧成灰,连尸骸也没有。焚台是他亲自堆的,火是他自己点的……”
玉明法师的声音有些苍白无力,但传入修华耳中,却是那般尖锐凌厉,像是寒冰结成的冰刀,在刺骨的寒冷之下慢慢夺人性命。
“别,别说……了。”修华弯曲着身子,将脸埋入握有匕首的手中,声音哀恸颤抖,带着难掩的哽咽声,“为什么不救他……法师……你为什么不拦他?”
泪水从他的脸颊划落,鼻翼堵塞有晶莹的液体渗出。他感到心脏在剧烈地收缩,胃部一阵泛酸,喉咙似被严重地挤压忍不住想干呕……
他不能想象那个画面,却越是要不停地去想——清薰肯定很痛苦,他怎么能平静地安排自己的死亡,他怎么能独自一人闭着眼任由大火吞没自己,他怎么能那般狠心……
“我亦想要拦,但……不能。”玉明法师的眸中显露凄凉之色,他永远不能忘记当时那个人竟然若无其事地割开自己的手腕,向他展示那已经不再有新鲜血液产生的躯体,体内的血液是如何渐渐发黑、凝滞、变味……
那人还说:“没有人知道这二十几年我有多痛苦,也没有人能明白我现在有多幸福,就让这一切停留在这最美好的时刻罢。”
玉明法师这一辈子跟鬼怪打交道,也深谙人心难测,向来孤僻矜傲惯了,除了单然君师,他从未打心眼儿里佩服过谁,但这个看似温文柔弱的男子却一次又一次让他更新自己的认知,仿佛以前的那些目空一切不是因为自己看透了人世的本质,而是从头到尾没有踏入凡世,那般无知。
他不得不甘心拜服,也很庆幸是自己遇到了那人,并送他最后一程。
但对他来说,大概临死的那一刻遇到谁都一样吧,因为他早已安排好自己的死亡。
修华的情绪崩溃,伏膝抽噎着流了许久的泪。无论多么清楚清薰已不再人世,但他都还想找到他,哪怕只是尸体。
一个人在面对死亡如何能不畏惧,他只是想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害怕他成了无人收尸的游魂野鬼,害怕他觉得孤独恐惧,但身边却空无一人。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兽冷血无情,他那般柔弱如何能抵得住?
他也许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这世间的一切繁华从未有时间多看一眼,只把自己囚禁在冰冷的牢笼之中,佯装做一个无情无欲之人,戴着众人束缚的“大师”枷锁,所想的不过是如何解答众人的困惑、怎样传达佛祖的慈悲和怜悯。
他明明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却因为一出生没了双亲便入了佛门。从此只知苦海无涯,须得断情绝爱。
满载佛乐而降生,本是安乐祥和的一生,却突逢变故,一场大火,烧去□□皮囊,从此活着的每一天都在痛苦和折磨中度过。
但就是这样,他还能满载善意对待这个世间。
世人只知清薰因为一心成佛而修习佛法,所以他的慈悲,以及他的善良都应是从佛祖那里得到的。这是佛祖的力量,这是佛法的无边。
但修华却肯定,这一切的本质与佛没有根本的关系,因为清薰他本就是一位天性善良仁慈之人。
他的身体流淌着最清澈纯洁的血液,他的骨子里生长着最甜蜜的善果,他温软的皮肉包裹的是一颗最坚韧而干净的心。
在“人心本恶”的论断中,他保持着最简单的看法,从不说“人心本善”,也不讲“人心非善非恶,如同一张白纸”,他在这是是非非曲曲折折的人世间,只是手捧着良善的种子,撒向大地,也许有的种子很快便腐烂,有的来不及发芽便被吞食,有的刚刚生长出枝条便被折断;但总有那么几颗,或者几十颗……甚至几百颗,最终会长成参天大树,福荫大地。
他的善良和温暖是与生俱来的,无所凭借,也更为纯粹。
这么好的人能被自己遇上是何其有幸。即便中间发生了很艰难的事,但一切都让自己承担,他已经受了太多不应该的苦难。
有人会因为一餐美食而快乐,有人会因为一道美景而愉悦,有人会在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品尝忘世的酣畅,有人会因为得到一件渴望已久的心爱之物而欢喜,有人会因为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圆满,有人会看着儿孙满堂瓜瓞绵绵而欣慰……
这些常人会得到满足的事情却在清薰身上没有太多的意义。
那他会因为什么而开心快乐?
好像他的欲望很浅,在那温柔平和的常态下,浅笑淡笑温然一笑……这些都只是知礼节的表现。咋一看似乎什么都挺好,但仔细品来,却也无关紧要。
对什么感兴趣?
也没个定性。
有时候遇着下雨,抬头看着沿着飞檐滴落的水珠就是大半天,问他在看什么,他回答说:雨停了,房檐这里还在下雨呢。
黛瓦聚集的雨水在雨停后也会一直滴落,直至积水流空。
但这有什么好看的?
不懂便问。
他说:原本这天早已住了雨,却因为人修建的屋檐出现了还在下雨的假象。一直呆在屋子里面的人,恐怕还会以为在下雨呢,甚至听这声音,还会产生雨蛮大的错觉。
修华觉得有些糊涂,一脸茫然。
他最后道:我们呐,很会制造假象,也挺擅长产生错觉的。
修华仔细思考了下,问:清薰,你是不是想赶我走啊?说这么讳莫高深的话。
清薰:看看,有错觉了罢。
修华觉得很无辜:那是你一直在营造这样的假象嘛。
说完这句话,修华像是懂了些什么,但又仿佛隔了层雾蒙蒙的轻纱,只能看见些许的轮廓,却讲不出各种细节。
反正清薰很会说些奇妙的话语,偶尔叫修华有些抓狂,但每当这时,清薰便会盘盘他那圆润清亮的佛珠,一双水盈盈的眼睛微挑着,笑问:要发脾气了?
修华觉得很委屈:你看我敢吗?
清薰似笑非笑,道:宗皇踢门的时候很威武。
很快便耷拉下来耳朵,噤声不敢再多言了。
有时候也会起个大早,独自跑走到南宫门外的那个早茶摊儿吃碗汤面馄饨或者肠粉,然后施施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