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带着颤抖的拥抱,像极了一个溺水之人攫住唯一的浮木。他的下颌埋进她的颈侧,唇畔炙热的吐息打湿了她耳后细微的绒毛。
“继续。”他几乎是哑着声音命令,低沉如夜潮。
不知过了多久,案几上的棋子逐渐排满。他们一枚枚拼凑出刘肇记忆中支离破碎的光影:
那枚代表梁贵人的青玉子,被邓绥小心翼翼地置于“八岁前”的正中央,周围环着柔和灯影,如母亲指尖余温未散。
“十岁背诗”的那一幕,被添上了一个虚构的伴读少年。他调皮却忠诚,在满堂宾客面前偷偷挤眉弄眼,为他遮羞,笑着说:“你写的字,好极了。”
那枚染血的玉珏被轻轻放在棋盘一角,邓绥从袖中取出一朵晒干的梧桐花,安放其旁:“这是您放过自己的证明。您没有被命运彻底吞没。”
刘肇低头凝视良久,喉间浮出细不可闻的一声:“你……竟也知这枚玉珏?”
“我知的,不只是它。”邓绥微笑,手心却悄悄发汗。
忽然,他从鎏金秘匣中取出一物,递至她面前,竟是她那只失落已久的电子表!
“那夜你落下的。”他说,“朕命人保管至今。它每至子时,便显这个数。”
他按下按钮,表盘幽蓝一闪,跳出数字:23:59。
“这是什么意思?”
邓绥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眼前这一幕,如重重浪潮将她拽回穿越那夜,她手握高考倒计时最后一天的手表,穿着校服立于博物馆玻璃前,而今,那玻璃像镜面碎裂。
“代表……”她哽住,缓缓抬手握住刘肇拨弄表冠的指尖,“一切……还来得及。”
铜匜忽然在案上微微震动,琉璃珠内炸裂出一缕无法言喻的光芒,如时间断裂间隙溢出的力量。
那道光照在二人交叠的手上,映出重重叠叠的影子。其中一道轮廓,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
那是一个年幼的刘肇,着素锦常服,身影纤瘦,面庞清俊。他静静站在案几彼端,低头伸手,指腹轻抚过棋盘上那些被“重写”的记忆。
他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唇角轻轻翘起,像在对这一世说:“谢谢你们,为我缝好这些裂缝。”
片刻后,幻影归于无形,殿中只余香气与月色。
刘肇回头望向邓绥,眼底沉郁如海,却隐隐透出前所未有的宁静。
“绥儿。”他第一次用这个名字喊她,声音低沉却带着颤抖,“你是朕今生最温柔的奇迹。”
翌日早朝,旭日初升,金光透过丹陛云纹,映在紫宸殿顶如霞绮流转。文武百官肃立于阶前,却惊觉今日的圣颜与往昔有所不同。
刘肇御案而坐,面色虽仍清冷威严,却不复旧日阴鸷沉郁。那双曾经犀利如刀的眼,如今似覆一层润泽的光,连声音都柔和几分。
“自今日始,”他缓缓启唇,语调清亮而从容,“废除夜奏制度。”
殿中一片哗然。夜奏,是前朝旧制,也是帝王不眠不休、忧勤政事的象征。废此制者,百年未有。
“朕要休沐。”他看向众臣,微一顿语,似乎是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眼底却映出一抹悄然的笑,“今后逢朔望,诸卿皆准回家,与亲眷共赏清辉,勿再以政务为由,冷落人间。”
言罢,他执起朱笔,批下“施行”二字,笔锋干净利落,落款处的一撇一捺,都透出久违的自在与坚定。
百官神色错愕,几名年老重臣更是眶中泛红。自孝章崩后,大汉再未有帝王于朝堂之上言及“家人”二字。今日这一句,恍若清风穿堂,洗去十余年铁血冰霜。
退朝时,官员们鱼贯而出,钟鼓未息,天光微晕。
邓绥缓步行至宣室殿偏角,正欲离去,忽见阶砖缝隙处静静躺着一物,竟是一枚黑玉棋子。
她俯身拾起,指腹一触便觉其温度尚存,似仍藏着谁人掌心的余热。
正是昨夜那枚,象征“十四岁亲手斩敌”的玉子。曾是少年帝王心底最沉重的一块碑石,而今却被人以朱砂轻轻点染,在其中央绘出一朵小小的梅花。
那花不繁不艳,形似凛冬孤艳,仿佛在冰冷的记忆中悄然绽放。而在棋子下缘,赫然刻着一个极小的字,“谢”。
字虽微,却刻得极深,像是耗尽某人全部的力气与真意。
她怔怔立在原地,掌中棋子微微颤抖,仿佛能感知它所承载的沉重与释然。
忽有风起,玉阶之上传来衣袂摩挲声。
她抬眸望去,殿门口,刘肇立于檐下,冕旒半掩眉眼。他并未戴朝冠,只着一袭素色常服,映着晨光愈显清俊。那双眼望着她,眸中不再是权谋纵横的深渊,而是被晨曦点亮的少年心意。
唇角弯起一个几近羞涩却极真挚的笑,带着一点藏不住的少年气,像是一位十七岁的少年,在某年某月的仲春初日,对心上人做出一次笨拙又郑重的道谢。
他没有言语,但那枚玉子的落下,便已说尽千言万语。
那笑意穿越了血火与幽暗,穿过被仇恨和猜疑包裹的岁月,终于抵达此刻,一个皇帝真正做回“刘肇”的那一刻。
而她心头那点冰封的水域,也在此刻,悄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