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年迈,屡表求归。”刘肇翻开一道密奏,将其推至邓绥近前,语气沉稳却含深意,“朕意欲择新都护,尔以为耿恭如何?抑或任尚更适?”
竹简边缘尚凝着未干的殷红血迹,是今晨八百里飞骑急递的军报。邓绥凝目细读,指腹触及斑驳血痕,仿佛能感受到西域边陲烈日下将士焦灼的呼吸。
她脑海中浮现起曾在现代史册中读到的一段记载:任尚骄矜跋扈,轻慢胡人,纵兵掠地,致使西域离心,汉朝失控于丝路咽喉要地;而耿恭,死守疏勒城,与十三将士血战数年,归来之日,满目风霜,胡人却尊其为“汉之铁冠”。
她眼底微光一闪,语气笃定:“若要安西域,非耿恭不可。此人驻守疏勒多年,恩威并施,胡汉皆敬之,是为镇抚之才。”
刘肇闻言,目光一敛,微微前倾,盯着她半晌。然后,他忽而伸手扣住她腕骨,眸色深沉如墨:“此战详报,朕去年方才解密,至今不过三人知情。你…...为何知晓得如此清楚?”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邓绥心头一震,袖中藏着的铜匜悄然发热,似有异力蠢动。她屏息刹那,迅速低声应对:“妾二兄邓悝,昔年曾与耿将军共守疏勒,时常寄书家中言其忠勇。妾幼年贪读,耳濡目染,故识一二。”
她刻意用了“贪读”二字,语气谦逊而不显露锋芒。
刘肇闻言,似信非信,却已松了手。他拇指在她腕骨微微摩挲,似在体察她脉搏真假,却又像是不舍片刻分离。
沉默片刻,他转身提笔,复又回首:“既如此——”说罢却不书写,而是握住她素白如雪的纤手,执着她的指节覆于朱笔之上,一道一划,在圣旨末尾添下:
“赐比照定远侯例,授耿恭西域都护,持节监西域诸国。”
最后那一笔,拖出漫长朱痕,如火线贯穿玉简,宛若映出两人之间那段尚未明言、却早已缱绻的默契。
墨干之时,刘肇却并未放手。他转头看她,眉眼含笑:“你总有法子让朕不疑不信,却又忍不住同你谈论。”
邓绥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御案前的光影斑驳交错,那卷圣旨被卷起封蜡,送往西域的驿路遥遥,似一条穿越沙海的命运丝线。
而她与刘肇之间,亦有一道无形的丝线,愈缠愈紧,牵引着命运的暗流,朝着无人可预见的深渊与光明之境延伸而去。
暴雨如注,仿佛要将整座皇城淹没在夜色之中。檐角铜铃被风吹得撞响不休,似为这场无声的风暴敲响鼓点。邓绥被羽林郎披着蓑衣护送进清凉殿时,浑身已湿透,发丝贴在鬓边,衣袂染着雨水的沉色。
殿中却温香如春,炭炉熏着龙涎香,氤氲中一人孤坐于案前。
刘肇斜倚在青铜交椅中,灯火映在他微敞的中衣襟口,一盘诡异的棋局陈设在他膝前。棋盘非木非石,而是以西域羊皮精绘,图上山川起伏,河道纵横,赫然是三十六国地形!
“陪朕下一局。”他不看她,只低低道了一句,将一枚黑玉棋子随意抛落,落在龟兹与疏勒交界之地。
“你执汉军,朕为诸胡。”
邓绥跪坐于案前,指尖微冷,却稳稳执起一枚白玉子,在伊吾之东布下一道防线。
棋局无声展开。风雨在殿檐激荡,火光映照出两人沉静而紧张的神情。每一步,都是博弈;每一着,皆为试探。
三更时分,棋盘已被“汉军”压至西陲。邓绥提起最后一枚棋子,似缓实快地落于于阗边境,封死所有退路。
刘肇却在这时忽然出手,拂乱棋局,黑白子叮当四散。雨声骤急,仿佛将这沉默撕裂。
“这不是棋艺。”他声音低哑,像是压抑许久的疑问终于逼近,“你分明早知三十六国关隘虚实。此局,非偶然。”
他缓缓起身,在雨声与风影交错中走至她身侧,指尖点在她心口:“你早知道…哪处地势可伏兵,哪处商道最易断粮。”
一道惊雷劈裂夜幕,霎时间照亮案上摊开的残卷,《汉书·西域传》。纸页末尾,尚有未竟的文字,笔锋遒劲,却止于“楼兰”。
邓绥的心跳像是被骤雨催促着,阵阵重击胸腔。她知刘肇眼中并非只有试探,还有隐约的震动与执念。
她该坦白吗?该告诉他,这些“预见”皆来自两千年后课堂上的讲义、历史资料与文献注疏?
沉默片刻,她终抬起头,眼神在烛光与雨光间微微泛着水光:“陛下,若妾说曾梦游千年之后的天地…”
她话音未落,唇上一热。
温热的吻猝不及防袭来,带着压抑许久的欲望与渴求,唇齿相触之间,雨声仿佛骤然静止。刘肇的手扣在她颈后,指腹摩挲着铜匜丝绦的结扣,那是她自入宫以来未曾摘下的物什。
那一刻,她几乎以为秘密已被看透。
“那就告诉朕…”他声音低哑,带着某种渴望求证的偏执,“在那个梦里,朕与你……”
檐角惊雷再次炸响,将他最后半句吞入风雨深处。殿门被风撕扯得微微晃动,仿佛这世间的秩序都在这一吻中崩裂。
邓绥怔怔望着他,唇上残留着他的温度,心跳如鼓,却未退后分毫。
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命运的棋局已被彻底打乱。风雨作证,那一道本应被历史淹没的涟漪,终将在大汉宫墙之下掀起滔天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