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肇却在门槛前忽然驻足,背影被雨线模糊。他似有所思,顿了片刻,低声补上一句:
“还有……”,他缓缓转头,眼中是尚未平息的波涛,“那包合欢香,朕换了。”
邓绥心头一震,怔然抬眸。
“是安神的茯苓粉。”刘肇轻声道,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声音被风雨搅得轻而虚,“朕……不舍得你用它,去救别人。”
那一刻,雷声自天穹轰然坠落,震得殿窗摇晃。邓绥仿佛听见自己心跳被劈开一道缝隙,而天子已随雨影悄然离去,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龙涎香,与她掌心那枚尚留温度的玉坠。
她怔怔看着它,那枚青玉,曾是兄长的遗物,也是不属于这个朝代的自己唯一的锚点。如今,它在这场风暴中,被另一人轻轻捧起、再郑重归还,仿佛带着某种尚未宣之于口的誓言。
窗外,雨势愈演愈烈,仿佛将整个未央宫都淹没于疾风骤浪中。檐角的铜兽被冲刷得熠熠生辉,而那枚刻着“荧惑守心”的星图,也在铜匜底部被冲得模糊,仿佛天意终于伸手,抹去了那颗本不该属于这时代的客星。
她赌赢了天象,也赌中了人心。
暴雨初歇,未央宫的青石地砖仍泛着湿润的光泽,宛如将整座皇城洗净一尘。水珠沿着檐角滴落,风送残雷未远,隐隐震响在宫墙之外。
宣室殿内,香烟未燃,气氛凝重如霜。
邓绥跪坐于殿中央,素衣已干却仍留雨痕,墨发散披如瀑,颈间锁痕清晰,那是暴室镣铐所刻的印记。她姿态如松,目光却如雪,清冷而从容。
三公九卿分列两厢,或低声窃语,或目光闪烁。高座之上,周贵人一袭翠华云裳,眉心朱钿耀目,腕间的青蛇慵懒缠绕,绿意幽深,仿若镯非蛇、蛇非镯。
“邓氏之女。”周贵人指尖金护甲轻叩案几,声如冰泉,“你既言中天象,本宫可暂赦你巫蛊之嫌。”
话锋一转,她猛地拍案而起,冷光迸溅:
“然谶纬惑众、私传邪典,依律当流三千里!”
殿上顿时喧哗四起。班昭一惊,手中竹简几欲折断,邓骘亦怒目而视,佩剑在鞘中微鸣。然而邓绥并未动容,她只是静静地看向殿门,那道朱红门扉,仍旧紧闭,刘肇迟迟未至。
“且慢。”
忽有一声女音清越而出,如清泉破冰。阴陶步出人列,红衣如焰,袖口金丝飞舞,裙裾扫过邓绥膝前,眼神似笑非笑:“妾有证据可证,巫蛊人偶并非邓姐姐所为。”
殿上一片错愕。周贵人唇角微僵,眼底杀机一闪而过。
只见阴陶轻轻击掌,两名宫人押着一名老妪进殿,发乱如蓬、衣衫褴褛,却正是周贵人自幼的奶母!
“此人已招。”阴陶抬手示意,“她受命行事,将桐木人偶藏于邓姐姐寝榻之下。”
周贵人骤然起身,面色铁青,袖中青蛇抬首嘶鸣,舌信如刀:“胡言乱语!此等疯妇,岂可信口雌黄?来人——”
“陛下驾到!”
话音未落,殿门应声而开。所有人如同骤然被雷声震住,俱都肃然起身。
刘肇玄袍加身,冠纱微曳,步履沉稳而无声。更令人心惊的是,今日他腰间佩着一柄从未示人的长剑,剑鞘缀金,隐有光寒。其后,太史令与其弟子紧随,少年手中,正高举着邓绥的铜匜。
“朕昨夜观星,”刘肇走至殿中,声音不高,却沉沉如钟,“紫微之垣,有凤鸟翩翥而起。太史令解曰:贤女入宫,化凶为祥。”
他忽然转身,目光如刀锋掠过百官,骤然落在邓绥身上。
佩剑“啷”然出鞘三寸,寒光映出她眉目分明的轮廓。
“邓氏之女。”剑尖轻挑她下颌,语气似讥似真,“你可愿为朕,解此祥瑞?”
殿上万籁俱寂,针落可闻。那是帝王最赤裸的暗示!册封、晋位,甚至更高。
邓绥望进刘肇眼底,那一潭幽黑深渊不再冰冷,而是潜藏着灼灼烈焰,如星河欲燃。
她缓缓启唇: “妾愿。” 三字出口,天地似为之一静。
突如其来的尖叫划破寂然,周贵人惊恐挣扎,竟是她腕间的青蛇反卷其颈,死死缠绕!她惊惧挣扎,步步后退。
阴陶见状立即跪呼:“天罚显灵!周氏施蛊害贤,天地共怒!”
一时间群臣哗然,有人跪求天恩,有人目光闪避。
混乱之中,刘肇走向邓绥,屈身亲扶。他掌心覆住她腕间的青紫,指腹轻轻一扣,力道温柔却坚定。
“今夜子时。”他低声,在她耳畔呢喃,“来清凉殿。”
他转身离去,一缕黑发从耳后垂落,随风拂过邓绥鼻尖,带着龙涎香与宫雨后的清新,那是帝王气息里极少见的温柔。
邓绥站在暴风的正中央,脚下水光微动,铜匜在少年手中微微旋转,底部星图与天外晴空再度重叠。
这一刻,整个宣室殿都安静了下来,仿佛历史也屏住呼吸,为这个女子与这个帝王的命运转折,留下一页将被反复书写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