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肇却仿若未闻,目光依旧定在邓绥脸上,忽而淡淡开口:“邓绥?!”
那一瞬,邓绥的血液仿佛停滞了。她未曾料到,天子唇间吐出她的名字,会是这般声音,冷润如击玉,却又像夜色中低低回响的一记旧梦,熟悉得令人发怔。
“你袖中,藏着什么?”他的语气平稳,却不容置喙。
邓绥指尖悄然收紧,袖中那只铜匜正贴着肌肤,冰凉如骨。而她脑海中却倏然闪现阴陶那只凤纹玉佩,还有周贵人腕间,那条活生生的蛇。她心神电转,最终垂首答道:
“回陛下,是……是民女的妆奁。”她轻声说,“被雨水浸湿了。”短短数语,却似走过万丈危崖。
刘肇静默不语。雨水打在他肩头,沿着衣襟滑落,在二人之间织成一层层朦胧的帘幕。他缓缓抬手,邓绥条件反射般闭上眼,却只觉额前一触凉意。
他指尖轻抚她的发间,随即收回手掌。掌心多了一片嫩绿的梧桐叶。
“掖庭这株老梧,枯了许多年。”他望着手中叶片,语调低沉,“今夜,竟又生芽了。”
邓绥怔住,猛然抬首。那枯枝上,果然探出几点新绿,在风雨中瑟瑟摇曳。
“郑众。”
“老奴在。”
“传旨。”他转身,素白衣袍在夜雨中扬起水雾,“明日巳时,朕要在清凉殿,亲试家人子才学。”
他顿了顿,步履未停,声音从雨中遥遥传来:
“记得,带伞。”
雨声如鼓,华盖远去。
邓绥缓缓跪倒,右手缓慢摊开,掌心一道红痕,是铜匜压出的痕迹。痕下,一片梧桐新叶蜷曲着躺着,叶脉分明,唯叶尖之处,赫然有两个细若针孔的小洞,仿佛曾被某种毒牙轻轻噬过。
昭阳殿·后殿。茶盏猛地掷出,碎瓷四溅,炸在邓绥脚边,仿佛冷箭猝然袭来,声震耳膜。
“蠢货!”周贵人一掌拍倒凭几,语调冷厉如寒刃,“谁许你将她带去偏殿?竟敢在圣驾之前露面,莫不是活腻了?”
那领路的宫女已吓得面如死灰,连连叩首,额角磕在雕花铜钉上,顿时血丝蜿蜒:“奴婢知罪!奴婢本欲避开……是那邓氏女自行……”
“住口!”周贵人倏然转身,她腕上那条细长的小青蛇仿若感应到怒气,猛地昂起头颅,蛇信吞吐,阴光乍现。
她冷笑着踱近几步,凤眼微眯:“陛下临时更改行辕,去清凉殿巡视,偏巧遇上你领她撞见。这般巧合,你当我是傻子?”
邓绥低伏在地,雨水尚未干透,顺着鬓角淌下,在织金地毯上洇出深深水痕。铜匜贴在她胸前,灼热得仿佛铁胎,仿佛星图那一线朱砂已被血气点燃,要将命运的烙印深植入她的骨血。
“抬头。”周贵人冷声命令。
她缓缓抬起头,尚未直视,冰凉的金护甲便挑起她的下巴。珠帘之外的光透入帷幔,映得对方眉心那点翠钿宛如滴血的绿宝石。那条青蛇悄然缠上主人的手臂,信子一探一吐,鼻尖几乎要贴近邓绥的颈窝。
就在此刻,她脑海中闪过那行纤小刻字:
「永元四年,肇赠绥。」
永元四年。刘肇诛灭窦氏、清洗权臣、亲掌天权之年。也是他赠予“邓绥”铜匜之年。
“有趣得紧。”周贵人眼波一转,笑意诡谲,“郑众亲自把你送回来,陛下还特意唤了你姓名,你到底是何来历?”
她手中护甲缓缓下移,冰冷的金刃贴在邓绥喉结之下,寸步逼近。
“你说,”她低声道,笑意却冷入骨髓,“若本宫此刻掐死你,圣上是否会念及你这点‘来历’,亲来昭阳殿赐我一盏赎命的鸩酒?”
“娘娘不可!”一旁年长宫女惊呼出声,连忙俯身阻拦,“明日陛下还要亲试家人子……万一传出风声……”
周贵人猛地收回手,金甲划出一丝冷光。她不悦地皱眉,却终究未落手。
她腕上的青蛇似乎也受惊,猛地弹出信子,朝邓绥脖颈探了探,轻轻嗅了嗅那微微颤动的脉搏,仿佛在辨认什么毒液的气息。
过了一瞬,它又悻悻地缩回主人袖口,游走于金丝织就的袖缘之中,静若伏影。
“滚。”周贵人淡淡地吐出一个字,袖袍翻飞,拂过案几,“明日若敢多嘴多眼,本宫就剥了你这张皮喂它。”
话未尽,她便抬手,缓缓抚摸那蛇的三角脑袋,指尖极其温柔,却比方才杀意更令人心寒。
邓绥稳稳磕了一个头,方才退出殿门。就在帘幕后,她隐约听见周贵人正吩咐心腹:
“去告诉阴陶,明日在清凉殿,该她出手了。”
雨声愈发密集。她站在廊下,掌心紧握那片依旧未干的梧桐叶。宫灯的光辉斜斜映下,那片新叶叶尖之处,两点紫黑小孔清晰可见,仿佛某种冷毒正缓缓渗入血脉。
那分明是宫中秘传的“微焚”,是种慢性奇毒,常涂于金饰与禽蛇牙齿之间,染上便潜入经络,发作时悄无声息,命丧无迹。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她忽然忆起邓骘临别前在车驾侧语的叮咛:
“记住,在这深宫之中,最险的,从来不是明枪暗箭,而是笑语盈盈之后,握着刀的人。”